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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歷史

【書籍試閱】《紅樓夢導讀(一)》由小說家白先勇領讀他最鍾愛的經典小說

 上稿時間:2018/04/11   
【書籍試閱】《紅樓夢導讀(一)》由小說家白先勇領讀他最鍾愛的經典小說
當《紅樓夢》與白先勇金風玉露一相逢,將薈萃出怎樣的人間勝景?由臺大出版中心出版的三大巨冊有聲書,第一大冊全套共16片DVD與一本書冊,並透過白先勇老師親自導讀,帶領讀者認識集中國古典文學之大成的經典作品。
 
等了二十年,我們終於等到小說家說起,
他最鐘愛的中國文學經典作品──《紅樓夢》。
這部完成於歷史巔峰的偉大小說是民族心靈最深刻的集體投射。
那裡有我們的青春,我們的夢。
 
  《紅樓夢》是一部天書,有解說不盡的玄機,有探索不完的秘密,集中國古典文學之大成,是一部最瑰麗的經典;白先勇則是戰後臺灣現代主義文學最傳奇的作家──當《紅樓夢》與白先勇金風玉露一相逢,將薈萃出怎樣的人間勝景? 
  臺灣大學「白先勇人文講座」自2014年春季起,非常榮幸地連續三個學期邀請到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部榮退教授白先勇先生,到校講述《紅樓夢》,由才子解讀才子書,由小說家領讀經典小說,這不僅是古典新詮的一門課,更是兩個偉大文學心靈的相遇。今將授課內容分三輯出版,本輯為此一系列的第一部分。 
  在開學的第一堂課,白先勇教授感性地說道,自1994年退休以後,原以為今生不會再有執教鞭的精神體力,但是2011年,因緣際會在臺大做了一次崑曲的講座後,內心突然產生了想把一己的所知,傾囊相授給臺大小學弟、小學妹的衝動──於是促成了本次《紅樓夢》課程的開設,將他在美國多次講授的《紅樓夢》帶回臺灣,全程以中文授課。 
  白先勇教授乃是在1960年代於臺大外文系接受大學教育,時值英美新批評與歐陸存在主義等西方思潮在學院盛行,而文藝青年則嗜讀譬如亨利.詹姆斯、吳爾芙及喬伊斯這類帶有鮮明現代主義風格的作家作品。正是立足在如此訓練的基礎上,白先勇教授對於《紅樓夢》敘述風格的分析,對於曹雪芹哲學思想的詮釋,有了他的一家之言。 
  在這一系列的《紅樓夢》講課中,白先勇教授對於文本接近默背於心的高度嫻熟,對於人物及氛圍如何構造形塑,情節與場景怎樣鋪陳布置的細緻拆解,以及對於作者曹雪芹行文字斟句酌的反覆強調,在在顯示出形式主義和新批評閱讀的精髓。白先勇教授強調,他的課程是要把《紅樓夢》完全當作小說來讀,著重解析其中的小說藝術,包括:神話架構、人物塑造、文字風格、敘事手法、觀點運用、對話技巧、象徵隱喻、平行對比、千里伏筆等等,檢視曹雪芹如何將各種構成小說的元素發揮到極致。 
  然而除此之外,在講解《紅樓夢》成書的時代背景,曹雪芹寫作的生命情境,以及書中大量使用的古典詩詞時,白先勇教授亦展現了他在中國古代歷史與古典文學方面的深厚造詣。在這個意義上,本次課程除了是一次對於經典的新詮釋外,也是一世代知識分子出入於中國與西方、古典和現代兩造,不斷摸索的精神史。
 
 
白先勇紅樓夢導讀立體書封.jpg
 

作者簡介

白先勇
  1937年生於廣西南寧,父親是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在讀國小和中學時深受中國古典小說和「五四」新文學作品的浸染,1956年保送成功大學水利工程學系,1957年考入臺灣大學外文學系,於此遇見了夏濟安教授,從此確立了文學生命。1958年發表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1960年與陳若曦、歐陽子等人創辦《現代文學》雜誌,發表了〈月夢〉、〈玉卿嫂〉、〈畢業〉等小說多篇,畢業後赴美取得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文學創作碩士,後於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部任教,1994年退休。
  白先勇吸收了西洋現代文學的寫作技巧,融合到中國傳統的表現方式之中,描寫新舊交替時代人物的故事和生活,富于歷史興衰與人世滄桑感,曾被譽為「當代中國極有才氣與成就的短篇小說家」、「當代中國短篇小說家的奇才」。
  出版的短篇小說有《寂寞的十七歲》、《臺北人》、《紐約客》,長篇小說《孽子》,散文集《驀然回首》、《明星咖啡館》、《第六隻手指》、《樹猶如此》,舞台劇劇本《遊園驚夢》、電影劇本《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玉卿嫂》、《孤戀花》、《最後的貴族》等。另有《白先勇作品集》(2008)、《父親與民國:白崇禧將軍身影集》(2012)、《牡丹情緣:白先勇的崑曲之旅》(2015)、《止痛療傷+關鍵十六天: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2015)等書。
  白先勇近十年來投入崑曲的製作與推廣工作,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及2008年新版《玉簪記》皆為總製作人,更於北京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臺灣大學開設崑曲課。2008年由臺大出版中心出版《從臺北人到青春版牡丹亭(DVD)》、2009年出版《白先勇的藝文世界(DVD)》、2013年出版《崑曲新美學(DVD)》,2014-2015年於臺灣大學講授全本《紅樓夢》,並將於2015年起陸續出版《紅樓夢導讀(一)~(三)(DVD)》。 

內容試閱

紅樓夢導讀(一)》第三講【摘錄】
(林黛玉、王熙鳳、賈寶玉登場)
 
  第三回很重要,第一女主角林姑娘、林黛玉要出場了。林黛玉的爸爸林如海是蘇州人,所以她按理講是蘇州姑娘;蘇州有唐伯虎的畫、崑曲,這種非常精緻的蘇州文化,林黛玉本身就是蘇州最精緻的piece of art,這麼雕琢出來的。林如海家身世不算太高,當然林家好像幾代以前也是封侯的,到了林如海已經沒落了,按理排起來只是中上階級,所以林黛玉家裡頭的排場是比較有限的。寫小說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介紹人物出場,怎麼寫、怎麼介紹他,人物一出來,有的調子拔得很高,有的調子很低,都有道理的。看看第一女主角林黛玉出場,誰介紹她出來?她的老師賈雨村。賈雨村是個非常庸俗、非常普通的一個人,非常好功名,本來是個書生,後來當了一個官。因為個性太囂張了一點,在官場裡又幾番起伏,這個時候他又丟了官,當了老師,剛好教了林黛玉。 
  按理講第一女主角出場,如果是個二流的作者,這時候等不及,林姑娘一出來會嘩啦啦寫一大篇,林姑娘怎麼、怎麼寫一篇。曹雪芹很厲害,不動聲色三言兩語一句就寫過去了,說這個女學生身體很弱,完了,不講了。我們覺得很奇怪,她長什麼樣子、家裡怎麼樣都沒提,淡淡的幾句就過去了。其實他在等最合適的時候,林姑娘突然就出來,給你個印象。賈雨村是個很俗氣的人,他也是林黛玉的老師,在他眼裡看到的林黛玉,那種特別的個性跟她特殊的美貌也好、她的性靈也好,賈雨村不大覺得的。賈雨村他一生最要緊的是功名,怎樣去攀關係、怎樣在官場裡頭往上爬,他對這個女學生沒怎麼注意的,所以他眼裡普通的女學生只是個很弱的人。林黛玉要等另外一個人出來看到她,這就牽涉到寫小說裡邊很重要的一點,也就是觀點,point of view。所謂的現代小說就是從什麼人眼睛裡看什麼事情、看人、看物,你的觀點決定這本小說的焦點在什麼地方、它的主題在什麼地方。一個知識份子他看到的事物,他想到的語言,跟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就完全不一樣。 
  要注意《紅樓夢》從各種不同的觀點來介紹,開頭我們對賈府的認識從冷子興冷眼旁觀,說書似地講,只是很粗淺的介紹。焦點一轉,轉到第一女主角身上,它用賈雨村的觀點稍微提一下第一女主角出場,慢慢地把這個人物豎起來,很有意思。看看第三回回目「賈雨村夤緣復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這是庚辰本的回目。很多學者覺得庚辰本是最靠得住的一個版本,常常拿這個版本做例子來批評別的版本。大家恐怕也不能全信,因為那個時候的版本都是手抄本,手抄本未免有很多的不同。有的你抄我抄,有的你改我改,所以庚辰本也不是最有權威的。有時候我看這些回目,覺得庚辰本的回目不一定比程乙本高明。程乙本的回目是「託內兄如海薦西賓,接外孫賈母惜孤女」,我覺得這個要比林黛玉拋父進京都好得多。第一,拋父這兩個字用的不當,不是她要離開她父親,是賈母(她的外祖母)因為憐惜孤女,她的母親死了,來接她回去。這個可以,而且接她很要緊,賈母這一接,就是定了林黛玉的命運。林黛玉進了賈府,她曾說有個和尚警告過她,最好近親不要見,見了有災禍。的確是,她進了最後命都丟掉了。「接外孫賈母惜孤女」,我覺得這個回目比原來的好。 
  賈雨村也是賈家很遠、很遠的親戚,受林如海(之)託送林黛玉到賈府去,他也想順便去攀關係,要恢復他的舊職,他想要爬高一點。林黛玉到了賈府,那個焦點又轉到林黛玉身上去了──從林黛玉的眼光來看賈府。中國從前的房子是幾進的,一進、兩進、三進、四進、五進。林黛玉進去賈府的時候,每一進要仔細看不要嫌煩。看看賈府那種氣派,這個很要緊,這對林黛玉心中造成影響,影響了她後來的行為、她內心所恐懼的一切。這很可怕的,投靠親戚談何容易,而且她本人的林家比起賈家來差太遠了。她又是孤女,媽媽死了,媽媽在的時候那又不一樣了,她媽媽是賈母很心愛的女兒,有媽媽在背後撐腰。一個孤女進了侯門、進了豪宅裡面,那種心理上的威脅是很大的。林黛玉這個人當然極端地敏感、極端聰明,而且又是非常自傲的一個人。她作菊花詩的時候,寫了:「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林黛玉是個傲霜枝,為什麼?當然她很是驕傲,因為自己本來就是才貌雙全,這麼一個絳珠仙草、非常不同凡人的。對林黛玉這種個性、這種人來講,她不能有半分的退讓。所以她的語言很尖刻,她有攻擊性,這跟她的孤女心態,跟她這種剛剛進賈府受到的威脅都有關係。而且曹雪芹用了不能再好,用林黛玉進賈府,別的都不必講了,他沒有講林黛玉怎麼受到威脅、很害怕,一句話都沒有。講什麼呢?讓那些房子、陳設、一群一群的傭人──他們有兩百多個傭人在家裡頭,一湧了出來,傭人身上穿的也是綾羅綢緞,那種排場是很大的威脅。林黛玉還不算窮的,也是官家小姐,一樣也很受威脅;他們人多勢眾,寧國府、榮國府這麼兩家人都是她的親戚。 
  當然這就是小說家的手法,所謂的correlative,這個objective,它怎樣的呢?就是主觀的情緒用客觀的事物把它project出來,這是很重要的一回。這奠定了後來林黛玉所有的行為,她的想法、她的感受都在這裡決定了,這就是他高明的地方,一句不露。你們看了林黛玉進去,你也變成林黛玉,是由她的眼光看的,這樣那樣的禮法,替林黛玉感受到那種的賈家的排場。第一寫賈府,怎麼寫?這個賈府的氣派用客觀來寫,冷冰冰的一點感受也沒有。用林黛玉的眼光看,不同了,它有一種judgement在裡頭,有判斷在裡頭,有情感在裡頭。寫賈府,後來寫大觀園,曹雪芹都用非常高明的小說家的手法,把賈府大觀園寫出來。 
  林黛玉進去以後,見了親戚見了這些人,然後到了榮國府、寧國府去,他們吃飯、他們的規矩,林黛玉都靜靜地、很緊張地看,她在那裡想,看看別人都怎麼做。賈家規矩那麼大,她怕稍微有點錯處被他們笑話,比如說她家裡邊說吃飯的時候不要喝茶,因為傷胃。賈家不一樣了,吃飯時候端著茶來,而且兩次,頭一盆茶上來,還不是喝的,是給你洗手的。有時候真的會搞錯,以為那個是真的茶,一喝下去了就鬧笑話。第二盆茶上來,它是可以喝的,林黛玉看得很緊張,看他們怎麼做,只好喝下去,因為本來家裡面不准喝的,到這裡也是入境隨俗就喝了。
所以你想想看,對一個女孩子、一個孤女這種威脅有多大,多緊張,生怕犯錯鬧了笑話。那麼孤傲的一個女孩子,雖然賈母非常地疼惜她、憐惜她,她自己很好強,她是個傲霜枝。從這點了解林黛玉的心裡頭、對她以後的言語行動會比較同情,會採取比較寬容的態度來看林黛玉,不覺得林姑娘怎麼搞的,三言兩語又戳人家一下。這跟她受到威脅的心理、那種窮親戚的心理都有關係。 
  在這裡,就介紹人物了,這又是難得不得了的事情。寫一個、兩個還可以,看看《紅樓夢》裡邊十二金釵,當然是比較重要的女孩子。一寫十二金釵就已經麻煩得不得了,十二金釵每個人都有個性,每個人的面貌不同,每個人這一點就要點出來,這就是筆法的高下,怎麼介紹人物?先是她來的時候,賈母來了,看著外孫女當然很疼憐她,哭了一頓。然後就介紹她幾個人,第一介紹是三個春:迎春、探春、惜春。迎春是賈赦的女兒,「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並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有點胖大概是,「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看看迎春這個女孩子,這好像是唯一一次寫她外貌的。看看這麼幾句話,大概這個女孩子是個很和平、很老實的女孩子,難怪她們叫她「二木頭」,真的被欺負後來被欺負死掉了,最可憐最老實是她。 
  「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三姑娘探春。「削肩細腰」,探春神采飛揚,這個女孩子不好弄,一個傭人批評她,講說三姑娘像朵玫瑰花,有刺,她不像迎春那麼老實。其實探春是很能幹、很厲害的一個女孩子,但她是姑娘家,沒辦法使出來。賈家敗了,她當然心裡很急:「可惜我不是個男兒。」如果探春是個男兒,很可能賈家能讓她撐起來的,這個女孩子有理家之才。她跟鳳姐兩個人的關係很有意思,兩個女強人。別人都怕鳳姐,唯獨探春不怕,有時候在言語裡邊,還把鳳姐壓一壓。王鳳姐這個女人了不得的,非常識相,她雖然非常厲害、非常霸道、非常跋扈,可是對探春禮讓三分。為什麼?她是小姑子,在中國的家庭裡頭,嫂嫂不能跟小姑子爭的,要讓的。第三個太小了,惜春還小,講不出道理來,其實惜春也是個滿重要的人物。三春都滿重要的,在我們的書裡頭,幾筆就過了,不高調。穿什麼?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一筆就過了,沒講她穿什麼。有些作家耐不住,三春出來了,三個小姐寫她們穿什麼,再寫她們戴什麼,寫了一大堆。 
  賈母、王夫人、邢夫人都到齊了,這些就是林黛玉的外祖母、舅媽這些親戚、表親都到了,三筆兩筆都把她們寫完了。為什麼這些都那麼低調?因為要等到真正的角色出場。誰呢?王熙鳳來了,真正的人物出來了。人物的出場
要緊的,first impression,有高調、有低調,林黛玉的出場低得不得了。王熙鳳不一樣,這是小說裡寫出場可能寫得最好的一段。如果給其他的小說家,一出來就看到王熙鳳,把她形容了一大堆,就模糊掉了。京劇、崑曲這些傳統戲在主角出場、要亮相的時候,一定很特別的,出來一定要擺個pose,讓下面的人看清楚他是什麼。 
  「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係誰,這樣放誕無禮?』」這個出場,京戲裡邊有時候說「叫場」,人還沒出來後臺「哇」一聲尖叫。很有名的《蘇三起解》,玉堂春她要出來的時候,臺後面叫著「苦啊」這麼一聲,人還沒到先叫一聲出來。這就是王熙鳳,人還沒到,聲音先飆出來。而且別人都是很規規矩矩站著,賈母在這個地方,別人都是吊手吊腳的,不敢動,怎麼這個人如此放蕩無禮?王熙鳳她是王夫人的侄女兒、賈璉的太太,又是賈母面前第一得意人,賈母寵她。第一,這個王熙鳳會奉承她,弄得老祖宗很開心;第二,真的能幹,賈府這麼大一個,只有王熙鳳罩得住。這麼一個人出來了,來遲了,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看看前面這三個春,穿什麼衣服一筆帶過,看看王熙鳳的打扮:「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帶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繫著豆綠宮縧,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百蝶穿花大紅洋
緞窄褙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又是龍、又是鳳、又是比目魚、又是一身的蝴蝶,這一身的打扮,姑娘們大概不會這樣穿。第一,當然她是少奶奶;第二,她是掌家人,那個派頭,穿得五彩繽紛,一身珠光寶氣。 
  十八世紀清朝的美學的確有點像Rococo,看看法國宮廷裡面非常ornate的東西。看看怎麼形容王熙鳳:「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鳳眼是往上面的,非常漂亮,還加了三角兩個字,相書裡好像說三角眼的人心術很深。丹鳳三角眼,柳葉吊梢眉,這眉毛吊上去,有點threatening,有點嚇人。「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鳳姐一進來真的與眾不同,她的穿著,她的氣派,她的個性通通顯在這個上面。《紅樓夢》很多時候也用文言的句子,用白話文來形容王熙鳳很難,很難形容得鏗鏘有聲的。《紅樓夢》的語言是白話文跟文言文相間的語言,用得非常好,重彩下筆寫王熙鳳,重彩下筆寫賈府的氣派,為什麼呢?「草灰蛇線,伏筆千里」,這就是《紅樓夢》很重要的地方。 
  看最後賈府衰敗時那種氣象,王熙鳳死的時候那種悽慘,一盛一衰,這就是我們的主題。賈府的興衰從什麼地方看出來,一方面當然是賈府本身的氣勢,另一方面是人物的凋零。王熙鳳是最得寵,最有派頭,最有氣勢,最有權威的,下這麼重筆來描寫她,就是為了要等到最後王熙鳳死得很淒慘的時候。看了王熙鳳死,看了賈府被抄家以
後的那種淒涼,再對照這一回,就知道這個小說家他的用心所在。沒有前面之盛,看不出後面之衰;如果前面不是下這麼重筆、精雕細琢地把賈府的氣派、盛況寫出來,不把這人物的刻畫寫成這樣子,就顯不出這本書後面的衰敗。盛衰兩字就是這本書的大主題之一。 
  賈母就笑了說:「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裏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庚辰本上說「潑皮破落戶」,我覺得這個不妥,程乙本是「潑辣貨」。這裡邊我覺得可能錯了一個字,她說:「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程乙本是「南京」,「南省」何所指?查也查不出來。程乙本的「南京」有道理,他們在金陵,南京人講說這個「辣子」。這就是小說家的手法,如果她介紹說:「這是妳的璉二嫂子。」一點沒有趣,賈母講「這是個鳳辣子」,一方面點出王熙鳳是個潑辣貨。第二,也講出賈母跟王熙鳳兩個人的關係 ── 這在跟孫媳婦開玩笑,當著那麼多人面前,可見她寵她、愛她,跟她很親近。他不必講「賈母對她怎麼好、怎麼好」,這種手法就低了。一句話講完了她們兩個人的關係,講「潑辣貨」、「鳳辣子」,這麼一個外號就夠了。《紅樓夢》最厲害的是對話,一張口都有道理的,而且很合適她(賈母)的身分。黛玉一聽「鳳辣子」,叫她什麼呢?很為難,後來知道這是璉二嫂子,這一段就有趣了,就有了drama。 
  王熙鳳看了林黛玉,看看她怎麼說:「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
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多會講話!她曉得賈母性格,孫女當然要比外孫女親一層,她曉得這句話一講出來賈母也愛聽,林黛玉也愛聽。王熙鳳察言觀色,八面玲瓏這麼一個人。說著:「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一講便用帕拭淚。她是很會做戲的人,掏出手帕來揩揩眼睛這樣子,鳳姐出來講幾句話,那麼做作兩下,完全活了這個王鳳姐。這是王鳳姐第一次講話,三言兩語顯示她的個性,這就是曹雪芹厲害的地方。因為她知道賈母非常憐惜林黛玉,所以她在賈母面前做作一番,等到後來,賈母決定把薛寶釵嫁給賈寶玉,林黛玉失寵了、病得快死的時候,王熙鳳對林黛玉的態度完全改變。所以她完全是隨著賈母,賈母愛寵黛玉的時候她跟著來,不寵黛玉的時候,又換了一副臉嘴,王熙鳳是非常能察言觀色的人。講了王熙鳳的出場,這個人物把她定下來了,這當然是《紅樓夢》裡面很重要的一個角色,曹雪芹不惜重筆重彩來刻畫這個人物,讓我們有了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那三個春也很重要,探春、迎春、惜春她們的個性慢慢來寫。當下所有的焦距集中在王熙鳳身上,把她整個突出來了。 
  接著男主角出場了,賈寶玉出來了。他也很要緊,怎麼出場呢?從誰的眼光來看這個人?如果從作者的眼光,那個author完全是宏觀、全觀的眼光。客觀地寫也寫得不精確,那別人的眼光更不對,當然要從林黛玉的眼光,黛玉看著賈寶玉意義就不同了。寶玉來了,黛玉本來聽了他表哥一些很頑劣的事情,王夫人甚至說他是「混世魔王」,講他很任性。黛玉心裡面想「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進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射箭的時候穿,所以叫做箭袖,但是這袖口封起來的。「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縧,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看看怎麼形容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下面兩句我覺得庚辰本有點不當,它說:「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前面已經講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臉亮得像中秋月亮一樣,顏色是春曉之花,春天剛剛開的花,下面多了「面如桃瓣」。程乙本是「鼻如懸膽,睛若秋波」,講他鼻子、眼睛。我覺得「面如桃瓣」的比喻可能不當,第一,已經講過臉了;第二,拿桃花來比寶玉不對。不要說桃花是比女性,我們說「輕薄桃花逐流水」,講桃花是個輕薄的東西。 
  「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黛玉一見大吃一驚,在哪裡見過?怎麼覺得眼熟?他們三生緣定,老早就見過了,他是神瑛侍者,她是絳珠仙草,他拿靈河的水來灌溉她,她下來是報他的恩的。所以一見他,若有所思,「怎麼這個人很眼熟?」中國人都相信,兩個人相愛、有情都是一種緣分,相信一定是前世有多少的姻緣相湊。這裡竟有兩次形容寶玉,一次是他從外面回來,一次是在家裡面,工筆畫式一筆一筆寫他的穿戴、裝束。「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轉盼多情的「情」字要緊,前面也講他「瞋視而有情」,這發怒的眼睛瞪一瞪也是有情。這個人是賈寶玉,他就是「情」的化身,這塊石頭到紅塵來,就是補這裡的情天。他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的情債要還,他是情根,青埂峰那邊老早已經生了情根了,所以他是很多情的一個人。 
  看看曹雪芹的手法,前面三言兩語提一點點,因為前面的人看黛玉不重要,誰看了最重要?寶玉。寶玉心中的黛玉是什麼?看看寶玉也不像個凡人,他(對黛玉)的形容寫來不像個凡人。我曾在朋友家裡看了一個很漂亮的三太子哪吒雕塑,像賈寶玉那一身的景觀。賈寶玉也是個哪吒,哪吒挖肉剔骨,還父還母,他到這世來是蓮花再生。我想寶玉跟三太子的那種象徵意義滿像的,他倒像個哪吒的造型,寶玉不是個凡人。他的象徵意義大過實在的人,他當然長得好、長得漂亮,現在要找一個寶玉不容易。現在好多花美男,是不是?可是好像沒有一個有寶玉的樣子。賈寶玉比那些花美男好像都要勝一籌,黛玉在三生石畔見過這個人,見過這個侍者神瑛。那麼寶玉呢?這時候黛玉才顯形。寶玉形容黛玉什麼?「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這庚辰本用了怪字「罥」,程乙本用了「籠」,籠罩的「籠」,籠煙眉。我覺得籠煙兩個字好。「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病美人。林黛玉「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這個漂亮,弱柳扶風,好像柳樹隨著風飄的樣子。黛玉是姣花照水,她是絳珠仙草嘛!姣花照水倒影在水裡面,弱柳扶風,也是飄飄像個仙子一樣。 
  「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講比干有七個竅,林姑娘是多心,黛玉的一個特性是小心眼,太敏感了。講敏感有道理,她的身世、還有她對寶玉的那種的感情,非常不安全,那麼多女孩子在搶,個個都是漂亮的。她對寶玉這種情又講不出來,又怕寶玉給人家搶走,當然使得她非常地不安全。不過這兩個人互相一看,都覺得是前世好像見過的,的確是他們兩個緣定三生。他們兩個人的緣分是一種仙緣,老早的時候在三生石畔靈河旁邊已經定了,這一世再來還債,眼淚要還他。他們是一種仙緣,所以兩個人也不可能成為夫妻,用現在的話說,他們兩個是靈魂伴侶,soulmate,那種心靈上的交流。所以肉體的結合對他們來講是不可能的,到最後不能結婚也有道理,賈寶玉跟林黛玉結婚、生一堆兒女簡直是不能想像的事情。所以林黛玉必得死,眼淚還盡了就死掉了。他們感情動人的地方,在他們互相那種知己,他了解她、她了解他,互相的心靈的交流。寶玉是很難叫人家懂、了解的那個人,黛玉是他的知己,寶玉也是黛玉的知己。常常覺得「林姑娘就是我,我就是她」,他們兩個有一種契合。寶玉一看到薛寶釵露了個膀子,白白胖胖的,他想去摸一下。他跟林黛玉睡在一起,從來沒有動過邪念,他們兩人在一起,真的是一種靈的結合。但是婚姻一定要有肉體的結合,他們只能是心靈上那種契合,所以他們在塵世間這種婚姻制度之下,註定是一個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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