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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從無話可說處,接著講下去——評《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

 上稿時間:2023/01/09   
撰稿人:張敦智     編撰:張敦智
【書評】從無話可說處,接著講下去——評《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

狹迫城市的建築物的天台,連結成一片荒原。荒原上,人們無不汲汲營營著自身的理想與抱負,卻難抵現實的無力與麻木──言語隨之失序。讓張敦智領著我們一步步深入編劇的世界之中。

文/張敦智

出版國內外舞台劇本的風氣,近十年在臺灣愈加習以為常,從2012年《個人之夢:當代德國劇作選》、2013年《日本80後劇作家選》、2016年《無愛時代的詩意告白:當代法國劇作選》、2017年《春眠:簡莉穎劇本集1》,到2020年《寂寞好不好:馮勃棣劇本集》等;十分奇特,到了2021年,終於迎來地理位置最近的鄰居之一,來自香港劇作家潘惠森的「昆蟲系列」共五冊,寫於作者任職香港「新域劇團」時期,從1997年發動的一系列劇本寫作計畫。《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是其中的最後一部,完成於2001年。終在歷經二十年、橫跨六、七百公里後於臺灣問世。

荒謬劇形式在西方世界誕生於1940年代,以沙特《無路可出》(1944)、貝克特《等待果陀》(1952)、尤涅斯科《犀牛》(1959)等為代表;潘惠森《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也屬此一光譜。經過半個多世紀,不變的是,這種劇本語言源自對於現實處境的極端感受,已無法以寫實或簡單象徵形式收納,而產生更激烈變形的結果。因此,所有荒謬劇都可以視為作者在生活中行到水窮處的吶喊。從20世紀以來,這樣的吶喊聲未曾中斷,在世界各地此起彼落,宛如山谷迴音,彼此激盪、也彼此召喚著。由於劇本的閱讀條件特殊,以下將分為一般讀者、與進階讀者兩個面向,說明切入《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的可能路徑,與隨之而來的意義。

首先,對非學院出身、或未長期投入戲劇領域的普羅大眾而言,閱讀劇本確實存在一定門檻,需要藉對話與舞台指示,在腦中建構起畫面、人物、氛圍;這不一定需要經過專業訓練,只要對該劇本媒介(可能是舞台劇、電影、影集)經常接觸,自然有相對應的邏輯,能夠將2D的閱讀體驗,轉化爲3D想像空間。放眼古今所有舞台劇本,荒謬劇又是其中非常特異的存在。若要比喻,這種閱讀體驗,跟讀詩有異曲同工之妙。讀詩並沒有任何專業門檻,在各種不同程度與方式的語言跳躍、轉化間,只要能找到與自己有所共鳴的篇章,就是件快樂的事。遇到感覺索然無味的作品,敬而遠之也沒有絕對對錯。

讀荒謬劇也能如此單純。把它想成是詩,那麼其中的扭曲、怪異、與難解,或許就沒有這麼令人畏懼。退一萬步理解,所有荒謬,都建築於作者想將生活中的現實體驗轉化至戲劇語言的基礎;而這樣的轉化,勢必要有一定程度的內在邏輯,才可能至少對作者本身而言有效。這種內在邏輯是否能為讀者有所共鳴、捕獲,則影響作品後續的定位與評價。《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提供了一種轉化邏輯與手段的可能性。潘惠森長年的耕耘,使其荒謬寫作別有一番風味。加上此書以中、粵雙語對照出版,這個珍貴的環節,讓人更能直接感受、比較兩種近親語言,在細節處的差異。就算對粵語文字不具閱讀基礎,仍可清楚感受到其中非屬普通話的口吻,所獨特的節奏與幽默。

對進階的讀者而言,則可以獲得更多延伸、探索、與彼此激盪。知名戲劇學者林克歡收錄於書中的評述,精準點出《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所具備強烈個人風格與野心之處。它與荒謬劇經典作品有著相當不同的質地。既不像《無路可出》,透過角色明確且怪異的處境來傳達對世界的諷刺與質問;也不像《等待果陀》,用舞台指示明確建構出奇特的空間條件,讓角色在其中存活;此外,也並不對語言本身進行爆炸性的破壞、重組。相反地,它以一種慢火煨燉的方式,漸漸將生命的痛苦、飄渺、與虛無,熬煮出來,深入讀者的味蕾與骨髓。這些細節藏在看似有條理的對話、與平凡人物設定中。他們是:總從台天以望遠鏡觀察世界的地下管線工人;出場即退場,生命意義接建築在呈現死亡事件之上的臨時演員;以搭建棚架為業,因此需要將自己的勞力成果反覆拆除、歸零,以此為生計的藍領階級。這些人齊聚在一處不知名天台,想要看清、甚至前往對面的銀行,銀行裡有一隻偌大、絨毛清晰可見的蜘蛛。

這種非常內斂的荒謬,是《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所提供,十分具現代感的戲劇語言創造。在「後現代」一詞被學界收回後,世界進入一種任何事物都得以存在,但任何新事物的生命週期也注定在誕生後迅速迎向終點,不再具新鮮感與必要性的物質世界、最令人眼花撩亂的時代,迎來最大量的索然無味與平凡無奇。這正是《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以其對現實的深入體會、與對荒謬形式的長期鑽研,所勾勒出的具體景觀。或許這也是為什麼,在首演後二十年,專家學者無不傾力使其在臺灣出版的重要原因。

無論從上述哪一種角度切入,都能這樣理解跟總結:荒謬劇從1940年代以來,是一群面對世界,出於種種原因失去「正常」語言,但仍想大聲疾呼之人的話語。從時間的橫切面看,這些話語彷彿各別來自光怪陸離宇宙的喃喃自語;而從時間的縱切面看,又像是一系列瘋人間滔滔不絕的深刻對話。

晚年的沈從文曾說過:「我對這個世界沒什麼好說的。」荒謬劇是創作者們真正「沒什麼好說」前的奮力一搏。若曾經有過類似感受而覺得知己難尋,或正嘗試傾訴這種荒涼與顛倒,那麼,《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是一本溫暖的贈予。儘管其內容與形式對實際搬演構成十分艱難的條件,但十分幸運,因為,一經出版,就如同遠方星光啟程,短則不到一秒,長則數千萬年後的未來,總會有一雙瞳孔為其所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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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敦智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劇場藝術創作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曾獲台積電青年文學獎小說貳獎,新詩作品入選《2018臺灣詩選》(二魚文化)。近年編劇作品:「故事工廠」《四姊妹》、「金枝演社」《再一步,天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