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歷史
【書評】一步一腳印，匍匐前進中的台韓關係──《愛的文化政治：台韓現代親密關係的殖民系譜》
本書以「愛的文化政治」為題，指出「現代愛」是一項眾人參與塑造的文化工程，且此一工程永遠都在進行中。透過系譜式閱讀分析殖民時期台灣與朝鮮生產之文學作品與大眾論述，探究「現代愛」的歷史建構與殖民遺緒，同時提出以台韓互為參照為比較方法，彰顯並挑戰東亞地緣政治問題。本書亦將「殖民親密關係」定義為「以愛為名、透過殖民權力運作而產生的新型態社會關係」。這一權力關係透過「愛」的各種歷史時間逐一體現，包含：翻譯與文學如何共構「愛的制度化」，資本主義發展初期造就「愛的戀物化」，現代化科技資本發展下殖民生活中的「殆盡之愛」，以及前述機制造就「同性愛」、「殉情」這兩組現代愛的變異。而最終回到當代社會檢視這一殖民之愛及其遺緒，進一步探討「愛的去殖民」之可能路徑。
文／林文玉
對許多台灣人來說，韓國是個「又遠又近，又熟悉又陌生，又愛又厭」的國家。打開電視，充斥著各式各樣的韓劇，又唱又跳的偶像團體，眼花撩亂。但另一方面，韓國好像總會在運動賽事或在政治經濟上與台灣有衝突，時不時的聽到關於韓國的負面新聞。種種不同樣貌的韓國，時而熱情，時而冷淡，實在難以分辨，難以偏概全。每個人都有各自領略的韓國，既熟悉，又陌生。於是，要想以台韓兩國互為參照來作比較研究，就變得相當不容易。尤其想以殖民時期台灣與朝鮮（韓國）時之文學作品與大眾論述，來探究「現代愛」的歷史建構，更是難以著墨。
目前有關殖民時期的諸多研究，仍著重在殖民者與帝國間的縱向關係解讀，作橫向參照的研究實屬不多。再加上，因為語言文字的隔閡，想要投入這方面研究的學者們，常有力不從心之憾。可是，相對於中日、日韓、中韓、台日的比較，台韓比較研究又是亟待補充的部分，雖知不易，但仍是不得不為。
《愛的文化政治：台韓現代親密關係的殖民系譜》試圖建立兩地橫向參照，透過現代愛的五組命題（翻譯與文學、愛與金錢、殆盡之愛（娼妓）、同性愛、殉情與同情），以並置兩地特定文本的方式來深度解讀，試圖打破斷裂的、線性的史觀，以「愛」這個貫穿各個章節的主題，辯證地、系統化的分析處理。尤其可喜的是，將台韓兩地不常被討論／注意的性少數議題也納入其中。以韓國文學之父李光洙為主，提供許多研究素材，擴大視野，是系譜，也是座標，亦是開始，書中內含新的嘗試，挖掘出新的素材。本書除了韓國文學之父李光洙的作品之外，也廣泛的介紹如李箱、金東仁、玄鎮健、李孝石、白岳、星海等韓國作家作品，以及台灣作家如徐坤泉、翁鬧、楊千鶴、張文環、張我軍、葉陶等的作品。
其中特別有趣的是，在第一章愛的制度化中，作者從翻譯「愛」（詞語）——没有太在意、自然而然沿用的過程，提出翻譯上的問題。在殖民時期，台朝兩國對「西方」的主要論述，皆是經由「日本」中介，移轉到台朝社會。台朝兩地引入的現代知識大多透過日本，而這點在當時的中國也類似。因「翻譯」問題，應圍繞著不同語言和概念來實踐，然而殖民地朝鮮在翻譯「愛」的過程中，似乎没有進行這種語言的講究推敲。那可能是因為當時大部分的朝鮮作家主要都是留學日本，故直接翻譯日本作品，或透過日譯本來翻譯其他語言的文學與論述。因此，當時的朝鮮作家在翻譯西方語文作品時，便直接借用了日文中以漢文表現的「恋愛」，並直接以韓文拼音表示。
在書中，作者特別提出英語「love」、日語「恋愛」、韓語「연애」、「사랑」、台灣「戀愛」等詞語的原始概念，以及因屬東亞漢語圈的中日韓各地挪用既有的文化意義，缺少概念上的意義梳理，詞語被直接借用，讓「戀愛」成了順利流通至不同文化社會，成普世共享價值的過程，詳細做了說明。這理論的推敲過程相當有趣，作者強調現代愛透過新文學運動、翻譯等語言實踐，掲示了一種明確的社會等級與內在區隔，這也與「現代愛」的歷史生成與「知識生產」、「地緣政治」的權力系統密切相關。不只是理論觀點，文學作品亦深受日本作品的影響。如朝鮮的李光洙《再生》與台灣徐坤泉的《可愛的仇人》，是如何挪用日本尾崎紅葉《金色夜叉》中的「金錢與愛情」的對立世界觀。再次驗證在殖民時期，台朝兩地，皆經由「日本」，透過多層次的翻譯和改寫移轉到台朝社會的過程。
本書作者又在第四章「同性愛」的論述中，找出一些文本與報刊資料，引導後學研究的路徑。從最初「同性愛」詞語的出現時的意義（男男間的性／愛）談起，後發展成同性間的性愛。到三０年代，逐漸被用於女女同性愛，用大量的台朝報刊雜誌的報導來論述這文學議題。在第五章「殉情」的論述中，又從族群（內地／本島）、性別（男／女）、階級（仕紳／娼妓／青年／學生）、社會關係（已婚／未婚）等條件進一步檢視文明啟蒙、戀愛論述與殉情等的問題。
作者在書中提到，當他面對「為何要比較台韓？」這個問題時，常以何「不」的想法來面對，實在令人為之一亮。台韓不僅座落於以西方為優勢地位、而被邊緣化的東方，亦處在東方各區域權力間的邊緣位置，因而能凸顯亞洲內部的權力差異；書中提到，當歷史解釋總被綁定在殖民關係中，當被殖民者只能以自身與帝國間的縱向關係看待自身位置，殖民地間的參照研究可以是鬆動此單向殖民歷史書寫的橫向結盟。作者爬梳殖民時期的文學作品與報刊雜誌，從不同的主題，不落於窠臼的參照，分析台日朝的密切關係。書中雖是以李光洙為基礎來討論，後學中，有志於此領域想要繼續者，亦可以從書中提及卻未深入討論到的作家，如李孝石，作為對象，開始著手研究。
為了學術研究能更順利的進行，又連結到「翻譯」的重要性，要解決台韓之間的陌生與誤會，更多文學作品的翻譯工作，成為刻不容緩的事情。近幾年，韓語翻譯書籍在台出版的數量不斷增加，但多為童書或療癒類書籍等的通俗文學，純文學部分數量仍有限，必須更賣力於此。
台灣對韓國的認識仍狹隘，台韓社會間仍存在著競爭與誤會之時，需要以更客觀的視野來梳理台韓之間的種種問題，而這本《愛的文化政治：台韓現代親密關係的殖民系譜》是一個不錯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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