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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歷史

【書評】啟蒙、現代性與(眾聲喧嘩)公共性脈絡下的博物館──《公共博物館學:公共性、新性與方法論的想像及其實踐》

 上稿時間:2024/09/20   
撰稿人:黃昭謀 
【書評】啟蒙、現代性與(眾聲喧嘩)公共性脈絡下的博物館──《公共博物館學:公共性、新性與方法論的想像及其實踐》

論文集以「公共博物館學」的視野,反思前述博物館當前的角色與課題,聚焦於「知識/藝術公共性的反思與博物館」、「公民參與、社群/社區主體性與博物館」、「地方視野、文化多樣性與博物館」、「社會議題的闡釋、對話與博物館」、與「專業治理、公共治理與博物館政策」五大議題。

文/黃昭謀

什麼是公共博物館學?從「公共性」(publicness)的基礎,如何為博物館學開展跨域、跨學科的知識實踐?當代的博物館是社教機構,肩負著對公眾教育任務,其公共性角色看似毋庸置疑,但從歷史向度檢視,西元前三百年的「亞歷山大博物館」是托勒密王朝用來珍藏書籍、卷軸和藝術品的場所,此後迨至中古世紀歐洲,由王室貴族有計畫的收藏整理以展示財力和知識品味,基本上仍屬私有而非對外開放場域。最早出現具「公共」意涵的博物館,大概是1753年英國漢斯•史隆爵士(Sir Hans Sloane)臨終將所有個人收藏捐贈國家,而這些文物後來成為大英博物館、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典藏基礎;以及稍晚1789年法國大革命後,皇家及教會的珍藏藝品被收歸國有安置於羅浮宮、並對公眾免費開放,標示著文物持有從個人面向群體、私有轉至公共的里程。

 

順此發展,「公共性」與「啟蒙」(enlightenment)、「現代性」(modernity)等語詞有相當密切關聯。康德(1784)在「何謂啟蒙」(What is enlightenment?)一文中指出「啟蒙是把我們從自我造成的不成熟(self-imposed immaturity)狀態解放出來」,這個說法意指「當前」(the present)與過去對比的時間性,也強調必須運用理性思考,當每個人「能夠自由且公開的將自身見解交由全體公眾來檢驗」,通過批判思辨,「人們會逐漸走出野蠻狀態(barbarism)」。「啟蒙」帶出了「現代性」的複雜,既可以指涉歷史上的一個時代或社會狀態,又可以是種理念,藉以確立了人的主體與社會的理性化,從而擴張「公共性」的概念範疇。

 

因此《公共博物館學:公共性、新性與方法論的想像及其實踐》一書黃貞燕主編在導論指陳「公共性,不是單一而自明的,而是複數的」,就上述脈絡顯見語詞多義。探究「公共性」有諸多文本,常見者是哈伯瑪斯(Jürgen Habermas)的《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他承繼康德遺緒,主張公共性體現理性啟蒙,讓公眾自由對話可令思想去蔽,因此「公共領域」是其實踐方式,這個「介於私領域與公領域之間的統合機制」,可讓個體公民聚集討論公共事務,形成近乎共識的一致意見對抗國家權力形式,進而維護群體利益和公共福祉。而另一位學者鄂蘭(Hannah Arendt)在《人的條件》裡,「公共性」指向「共同的事物」,其中包含兩個相關卻不可等同的現象,一是指「公開出現的一切事物」,這令在場眾人可見聽聞且傳播無遠弗屆;另一是指「世界本身」,但此非地球或大自然的生存空間、而是關乎「人工製品」,是人類在器世間用雙手打造出來的東西,以及人們所發生的事情。鄂蘭的公共領域是我們的共同世界,是由不同個體的多重認知觀點和生活經驗所構成,讓原本獨立互不相屬的人們得以聚合而漸次形成社群,也從中確認彼此差異和各自的獨特性而形成主體。

 

兩種公共領域概念都與現代性、人的啟蒙有關,但側重有別。鄂蘭強調公共領域依賴於共同世界的形成,公共領域的實在性在於能否「同時存在許多呈現共同世界的觀點與面向」,他人「在場」(location)開展的言談行動,會豐富並強化個體私己的情緒感受;換言之,強調的是對話場域可呈顯多元性和獨特性。而哈伯瑪斯的公共領域在於創造「溝通理性」(communicative rationality)的環境及條件,因此過去的沙龍咖啡廳、現代社會中的大眾傳播媒介,乃為公共領域具體表徵。然此受制資本主義政治及企業菁英操控,資訊不對等令人們成為順服且缺乏批判意識的羊群,唯有恢復有效溝通,民主政治方能真正落實,此則有賴公民積極參與討論,其主張強調的是理性溝通言談行動,以及從中凝聚共識。

 

「公共性」放在博物館這一機構,豐富也延伸出諸多值得討論的課題。《公共博物館學》一書是2022年第十屆博物館研究國際雙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探討了「知識/藝術公共性的反思」、「公民參與、社群/社區(community)主體性」、「地方視野、文化多樣性」、「社會議題的闡釋、對話」、「專業治理、公共治理」五大主題與博物館的關係,收列文章也大致回應分類,供讀者可以依序或按特定興趣閱讀。各篇研究主軸可看出近年來博物館在面對文物展列時,應檢視其來源合法性、從何種立場進行策展敘事的反思,(在地)公民參與時應從何者的身分角度呈顯發聲,博物館展示設計和學科知識對性別、數位化……等新議題的回應,以及文化治理過程兼顧在地差異性、深化資源結合並促成文化近用。

 

可沿著「公共性」的觀點分殊,亦引出幾項問題尚待解決。

 

首先,博物館應當強調「多元獨特」還是「凝聚共識」?此雖非天平兩端,但要融合創造觀者感受仍屬不易。舉例來說,前述史隆爵士對大英博物館貢獻厥偉,但早年在牙買加的生活卻與奴隸販賣、帝國殖民歷史牽連甚深,故其半身像在2020年被館方從單獨展出轉移至「帝國與收藏」玻璃櫃、並被標註為「收藏家與奴隸主」,不難看出背後象徵意義。

 

其次,他人「在場」或者公眾言談溝通,是否僅能發生在「實體」博物館?線上空間如何維持或創造理性的對話品質,來形成更貼近在地或使用者需求的服務甚或文化政策?鄂蘭的公共領域是由人的行動所開創,哈伯瑪斯的概念卻有具體標的指涉,博物館在何種、或該如何整合不同空間實踐,則有待檢證。

 

最後,博物館在知識傳遞角色上,是否應給予觀者「唯一正確」的解釋?策展人從學科訓練到佈展實踐,無論基於個人知識主張或館方立場,總期盼能給個確切答案,而這亦正是現代性的追求。不過文化人類學者Clifford, J.(2019)在《路徑:20世紀晚期的旅行與翻譯》中,分析博物館的菁英主義與所積累的「象徵資本」(symbolic capital),「基於不同的政治取向,博物館表達了民族國家、地方和部落社群,以及跨國資本等利益」,全球化年代博物館因旅遊或觀光消費需求開始大量增生,文物展示和表演不僅面臨(資源、地理、甚至是權力)中心和邊陲的競爭,誰的詮釋、誰有權展示更涉及文化挪用,那麼「唯一正確」的觀看視角既有其難,放在「開放討論」也許是個回應「公共性」的較佳解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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