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電影理論及精神分析頗有鑽研的知識型Youtuber超級歪,推薦沈志中教授的新書《永夜微光──拉岡與未竟之精神分析革命》(臺灣大學出版中心)給對拉岡感興趣的觀眾及讀者朋友。從拉岡的理論角度分析,《小丑》、《仲夏魘》、《寄生上流》都有了更深層的意義。
文/超級歪
1895年,盧米埃兄弟在巴黎的咖啡廳首映《火車進站》,標誌了電影世紀的到來,同年,佛洛伊德發表《歇斯底里症研究》,首度向世人宣告無意識的發現,揭開了精神分析的序幕。但是,電影與精神分析在起源時間上的鄰近性還不如內容上的相似性來得重要。如果說好萊塢是造夢工廠(它們的確有一家夢工廠),電影便是一場集體的夢,而專門分析夢的學門,就是精神分析。不過,讓精神分析走入電影世界的不是佛洛伊德,而是法國精神分析師拉岡。
1970年代,電影評論家開始應用拉岡的理論來解釋觀眾與電影之間的關係。Jean-Louis Baudry認為坐在電影院裡的觀眾,就像拉岡說的鏡像階段的兒童一樣,身體無法運動,而視覺上卻可以跟著攝影機的運動,因此可以對主角產生心理認同,電影螢幕如同鏡子,讓我將自己帶入電影中的角色(Baudry 1974)。女性主義者Laura Mulvey也借用拉岡「凝視作為慾望原因」的理論,批評攝影機的視角根本是男性視角,女人則只是拿來觀賞的被慾望對象,電影再製了性別不平等的權力結構(Mulvey, 1975),只要看一下當今的好萊塢電影《玩命關頭》、《變形金剛》就可以明白Mulvey在說什麼。然而,上述的第一代評論家只注重形式分析,這種「對精神分析概念的徹底誤讀導致電影理論的發展與精神分析思想沒什麼關聯性」(McGowan, 2015),因為他們忘了精神分析在診療室裡做的多半是內容分析,像是無意識真相如何顯現在夢境、口誤、症狀、笑話中,新一代的電影評論若要挪用精神分析的思想資源,就應該進行內容分析。
如何從拉岡的理論看電影?我們可以看看去年2019年的三部電影《小丑》、《仲夏魘》、《寄生上流》。
拉岡將人類心靈(主體)與外在世界(客體)的關係分為三個向度:想像界、象徵界、真實界。簡單地說,想像界是指世界在我們心中再現的表象,即可見的影像世界,自我認同在這個層次發生; 象徵界是社群成員互動交流時所必要的第三方,亦即使得象徵交換得以可能的不可見秩序,如語言結構、常識、不成文規定。事實上,這就是哈拉瑞在《人類大歷史》裡頻繁用到的概念「互為主體性」(inter-subjectivity)的源頭,這在拉岡當時的法國思想圈裡是眾所皆知的概念,並不新鮮。我們可以說,人類經驗到的現實世界基本上就是想像界加上象徵界,但有時人類會遇到一些無以名狀之物,那不可能被影像或是象徵再現的某個X,就隸屬於真實界。
《小丑》:想像界的認同
《小丑》官方預告(影片來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agB7JbQM8&t=47s)
當代認知神經科學喜歡探究一個問題: 人類心靈的起源「自我」從何而來?像笛卡兒說的藏在松果體裡?還是大腦中的某個神經網絡的活動?拉岡的回答是:「自我是想像的功能」(Lacan, 1991)。人類嬰兒跟其他生物的最大不同是:幼兒無助期過長,必須仰賴照顧者的長期呵護。幼兒感覺到自己身體支離破碎,視覺卻可見自身或父母的完整形象,這些影像提供了幼兒全能感的預示,使心理能量被灌注在影像上。拉岡進一步區分出理想自我(ideal ego),即我想象中完美的自我形象,以及自我理想(ego-Ideal),即從別人的角度來看,我想呈現給別人的自己是怎樣,自我就是在「理想自我」與「自我理想」這兩個參考座標上像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建立起來的,所以,自我總是跟外在於我的影像同化,將自己等同於一個不是自己的東西,自我是一個他者。
《小丑》明確地演出了自我的認同機制。 主角Arthur在觀看高譚市脫口秀的節目時,鏡頭切換到了Arthur在台下當來賓突然被主持人Murray點名,Arthur說:「我媽她說我有個使命,為世界帶來歡笑」,Murray回應:「我願意為了有個像你這樣的小孩放棄脫口秀的這一切」。但是,當Arthur最後上Murray脫口秀時,見到本人卻說「我感覺我早就認識你了,我從小就看你的節目」,在這裡,觀眾才得知之前上節目的片段完全是Arthur自己的幻想,這正是拉岡要說的:自我的認同機制完全處於想像界。Arthur投射自己的理想自我在Murray身上,彷彿在那看見未來成功的自己,在電影的其中一幕裡,Arthur甚至完全模仿了上Murray脫口秀的登場步伐,母親則是Arthur的自我理想,他用母親的要求來審視自己的形象。因此,為什麼Arthur要殺掉Murray與母親,理想自我與自我理想的化身?我們可以做出一個拉岡派解讀,因為在高譚市,人民活著的自我統一感喪失了,這正體現為Arthur親手毀滅其自我認同的參考座標。這也是為什麼,拉岡派的精神分析師在分析診療時要避免聽個案的「自我」說話,因爲自我認同從一開始就是場誤認……
《仲夏魘》:象徵界的秩序
《仲夏魘》官方預告(影片來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8X-4DsSfoM)
從同性婚姻、死刑存廢到精神疾病患者的監禁問題,可以發現近年台灣社會議題辯論的一個主軸線:捍衛普世人權VS.尊重本土傳統價值觀。在人類學界裡,這種問題被稱為文化相對論,Ari Aster的《仲夏魘》是近期探討此議題的一大傑作,一群大學生到瑞典參加90年一次的仲夏慶典,發現當地風俗的文化恐怖,集體情緒宣洩、儀式性愛、活人獻祭,電影最後的驚人轉折是,女主角在舞蹈競賽中意外勝出,被迫成為了部落傳統中的「五月女王」,在這個王位上,她獲得指定活人獻祭祭品的決定權,但站上王位的同時,一系列的文化規則、象徵秩序也加諸在她身上。最後,電影結尾停留在男友克里斯被當成祭品的獻祭場與女主角一抹微笑的對映中。這正是拉岡發現的象徵界形塑人類心靈的悖論:主體在象徵秩序中得到了行動能力,但同時象徵秩序也「無意識地」決定了主體的行動。並且,個體私欲時常透過象徵秩序的掩護來達成自己的目的,無論是偽裝在「仲夏慶典的傳統」,或是「尊重本土傳統價值」、「主流民意」的象徵秩序下。
要理解拉岡所說的,可以看一下人怎麼說話。我們在說話時,腦子裡有意識地浮現一連串的詞彙,但在我們說話的同時,有另一股力量在運作,我們卻意識不到,即組織這些詞彙的文法結構。沒有文法結構,人無話可說,有了文法結構,人又不得不照既有的方式說話。這種無意識的組織性力量,被拉岡稱為象徵秩序,它不只像人類學所說的,存在於文化的層次上,更存在於個人生命史的層次上,每個人的無意識都是一個異文化的象徵秩序,這正是為什麼拉岡說:「夢境像象形文字一樣被建構。」(Lacan, 1991) 因為象形文字的符號只對古埃及人有意義,如果考古學家要明白象形文字,就必須去理解這些符號對古埃及人代表的意義為何,同樣地,夢境只對做夢者有意義,如果精神分析師要破譯夢境背後的無意識真相,就必須理解夢境元素對做夢者來說代表什麼。這也是為什麼佛洛伊德認為不存在一本夢的字典,因為夢只能在每個人自己的生命史中被理解。
《寄生上流》:真實界的入侵
《寄生上流》官方預告(影片來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go2YKiZPd0)
「這裡怎麼會有那個味道?金司機的味道。該怎麼說呢?老人味嗎?不是那種味道。葡萄乾放久的味道?不是。到底是什麼味道?不知道,總之難以形容。偶爾搭地鐵時會聞到。」《寄生上流》中的金司機將自己的階級偽裝得很好,他都沒有越界,但是他的氣味越界了。朴社長沒辦法描述這種「窮酸味」到底是什麼。實在論者喜歡探究「假如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而沒有人在附近聽見,它有沒有發出聲音?」拉岡認為對人類心靈來說,更有趣的問題應該是「如果一個東西沒有辦法透過語言描述,那麼它存在嗎?」拉岡的回答是:即便物理上存在,但對心靈而言不存在,因為對心靈來說,存在代表可再現性,而可再現的是想像界與影像界。這是為什麼拉岡說:「女人不存在」(Lacan 1999),因為我們無法在語言中找到一個符號來定義女人之所以為女人的特質。同樣地,我們也可以找到許多科學象徵秩序無法描述的東西:病毒是什麼?圓周率的完整數值是什麼?零到一之間有多少個數?這些沒辦法被象徵秩序消化的東西,被拉岡稱作真實界(the Real),因為它就像實數(Real number)一樣,在任意兩個實數之間存在著無窮多個數,不可能描述完其整體。真實界的特徵就在於這種象徵化的不可能性。
精神分析的一項工作,就是讓那些在事發當時沒能夠被當事人的象徵宇宙掌握,卻在主體心靈結構中留下創傷的事件得以被好好的說出來。《寄生上流》不正是這樣一個關於階級創傷與象徵化創傷的故事?問題是,哪個階級的創傷?表面看來,朴社長一家人是最無辜的受害者,被詐騙、欺瞞,最後甚至家破人亡,但是,電影呈現的創傷起點,恰好不是在氣味入侵朴社長設定的階級界線時,而是在金司機始終都沒有意識到的「窮酸味」被賦予了階級意義的時刻,在這裡,我們看到了精神分析的真正洞見:創傷是回溯性的。不是先有工人階級的臭氣污點,之後才使金司機感覺到自己受傷了,而是朴社長將工人階級的氣味視為「窮酸味」,金司機才在朴社長賦予的這個符號上,回溯性地感覺到自己受了傷。氣味這個語言難以再現的真實,反饋性地從朴社長那入侵了金司機的意義宇宙。
讓拉岡精神分析與電影相遇
如果電影是一場集體的夢,那麼它便反映了集體的無意識欲望,對這些欲望的分析,是電影理論家的工作。由於台灣影評圈少有拉岡精神分析觀點的影評,這篇文章希望提供愛好電影的觀眾一個不同的觀影角度,並讓有興趣的觀眾進一步去閱讀拉岡,以前在台灣要讀拉岡通常不得其門而入,但今年中文世界少數熟稔拉岡思想的學者沈志中教授出版了新書《永夜微光──拉岡與未竟之精神分析革命》,提供了廣大讀者一本很好的參考指南。身為一個精神分析的愛好者與學習者,我誠摯地推薦這本書。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拉岡派精神分析能夠在台灣電影圈得到更多關注、討論。
參考書目:
沈志中(2020),《永夜微光──拉岡與未竟之精神分析革命》, 台大出版中心。
哈拉瑞(2018),《人類大歷史:從野獸到扮演上帝》,遠見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Jean-Louis Baudry, 1974, ideological effects of the basic cinematographic apparatus.
Laura Mulvey, 1975, 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
Jacques Lacan, 1991, 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 Book 1, Freud's Papers on Technique, 1953-1954.
1999, On feminine sexuality : the limits of love and knowledge : Book XX : Encore 1972-1973.
Todd McGowan, 2015, Psychoanalytic Film Theory and The Rules of the Game. New York: Bloomsbury.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