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笛(1931-2006),本名葉寄民。就讀戰後台南一中,後畢業於台南師範學校,1969年負笈日本,就讀日本大東文化大學日本文學科二年級,一路修至博士學程。旅居日本三十年,曾執教於東京學藝大學、跡見女子大學、專修大學、聖德學園女子短期大學等校。1993年返回故鄉台南定居,因為對於研究台灣文學的使命感催迫,投注大量心力於翻譯與評論。本文由台灣大學中文系洪淑苓教授撰文導讀台南市政府文化局2019年10月份出版的《落花時節:葉笛詩文集》。
文/洪淑苓
知道葉笛,是因為拜讀過他翻譯的楊熾昌的日文詩,對他投入日治時期台灣文學的翻譯與評論,深感佩服。而今透過葉瓊霞、葉蓁蓁為《落花時節:葉笛詩文集》寫的序文,才進一步了解葉笛的學識背景與創作成就。
葉笛以研究和翻譯台灣文學著稱,曾獲得第二屆府城文學特殊貢獻獎、巫永福文學評論獎等,這極易讓我們把他定位在研究者的位置,但細讀《落花時節:葉笛詩文集》,卻可發現葉笛的創作才思和學識是相輔相成的。
葉笛50年代的詩具有後期印象派畫作的風格,用鮮豔的色彩來描繪內在的熱情,用迷醉、吶喊、囈語似的口吻,來述說對生命、死亡的思考。〈幻覺的癖性〉由兩首詩組成,〈一、印象〉這樣描寫秋天 :
秋裸露著熟透了的肢體∕一片黃,一線黃,黃的點和線……∕熟透了的
秋有蘋果的香
在葉笛眼中,這樣的秋天「有著三十多歲的成熟婦人的肢體」,「埋著狂熱的心」,也像梵谷的畫作,燃燒著一片麥浪。〈二、幻覺〉更想像在沉靜的深秋曠野,躺臥下來,以自己的鼻尖為支點,想像鼻尖、天心與地心在同一軸線上,而形成槓桿的支點與兩個距點的組合。而這巧妙的想像與組合,讓葉笛的心神轉動,感覺:
支點挪動,宇宙旋轉:∕靜,靜,淨化的剎那!∕靈魂沉醉的死去了,
而∕幻覺顫顫地∕馳擎過神經的末梢。
在天地沉靜的時刻,幻覺卻像電流一樣從神經末梢馳騁而過,這是多麼奇妙的想像和經驗啊。由此可以想見葉笛靈活的思想。
〈你將往何處去〉帶有象徵主義色彩,詩中的主體為追尋生命的意義,不斷穿越在夢境與現實,穿越在過去與現在的時間森林,叩問「生命是為了死,抑或∕死是生命的開始?」,於是有這樣的感受和詰問:
每天八萬六千四百秒∕我的心臟歡悅地跳盪著∕走進一位黑女神的乳房
∕為了那甘美的死亡的誘惑……
那來自幽冥的殿宇的淒涼的夜曲,∕如此美麗地動人,如此罪惡地靜謐!
你還時時徘迴著嗎?∕可憐的生命的賭盤上的羔羊呵!
啊!你將何處去?∕你將何處去?
這些吶喊,無疑是青春的吶喊,對生命的始末充滿質疑,卻又忍不住想偷嘗死死亡的酣然滋味。
葉笛對生命、時間的思索,到了90年代之後的作品,採用理性、節制的語言來表述,〈冬之歌〉、〈行雲流水篇〉都是用簡練的詩句,呈現對時間消逝而感到無可奈何的感覺。但是葉笛對生命與自我的定位,仍然是清晰、豁達的。如同〈墓標〉說:
不用悲傷∕人從哪裡來∕就得回歸哪裡去
不用流淚∕我活過 思想過 愛過……
〈詩人〉更為「詩人」下了定義,詩人可以「攫住時間∕把它一口吞下去」,而後一片湛藍的波光溢滿他的心胸。在末尾,葉笛說「詩人」是這樣的生命型態:
詩人浮沉於「時間」的空茫裡∕浮沉於「美」與「醜」之間
對生命的思索,對時間的探問,以及有關「美」與「醜」的想像與描繪,的確是一個詩人最終極的關懷。葉笛看重的,正是作為一個詩人的本質。
《落花時節:葉笛詩文集》又有兩篇組詩,〈火與海〉寫的是八二三炮戰時的金門,葉笛運用砲彈、自動步槍、碉堡等意象,探索戰爭、死亡與慾望的傾軋,主題深刻,充滿張力。這十七首戰爭詩,大可以和洛夫《石室之死亡》做個比較。而〈台灣早期現代詩人論〉則以詩寫十六位詩人,從楊華、王白淵、賴和、水蔭萍……到吳坤煌、王登山,可說已構成一部迷你的台灣早期現代詩史,也只有熟悉日治時期台灣文學的葉笛有此功力,可以把每一位詩人的風格、精神都用詩句來點化。
本書尚收錄葉笛散文三十餘篇。和詩比起來,葉笛散文的文字更傾向理性、簡潔,而且講究結構。這使得他即使是在描寫小人物,也不會顯得濫情,相反的,更有層層推進,引人入勝,打動人心的效果。例如〈米糕粥〉一開始是寫與友人K君在夜市小酌,但鏡頭慢慢帶入一對母子,他們也來買米糕粥。葉笛一邊寫他和K君互相打趣的對話,一邊穿插他對這母子倆的觀察。在他不熅不火、細膩委婉的刻畫下,這位母親乃有了像聖母瑪麗亞一樣的形象。我們若跟著葉笛的筆走到這裡,也會為母親細心地餵孩子吃米糕粥的景象感動。
葉笛的散文來自生活的種種感觸,風格樸實,但情思綿遠。例如〈印象〉,寫的是對「死亡」的印象與記憶。葉笛以客觀的筆調描寫長輩的瀕死的形象以及當時的氛圍,也引述波特萊爾、莫泊桑、莎士比亞的話來思考「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文章到最後才從宣洩了祖父死亡帶來的哀痛:
我分析著這份感情的歷程,似乎在自己的心中看見自己不願看見的自我
心中寂寞的暗影……。
葉笛尚有幾篇寫親人、鄉親的故事,筆調較沉重,不過,若是寫巷道、公園、市場這些生活的角落,葉笛的筆就變得輕快,有時是天馬行空的想像,有時又帶點嘲諷。又如〈船,碼頭和螺絲釘〉彷彿是在港邊散步的隨筆,反覆咀嚼的卻是詩人的夢想。這篇散文從題目到內容,都顯現葉笛對於身為詩人的自我期許,如同其結尾:
一條船,一個海港,一支螺絲釘,各有其命運。通過「時間」,船變成廢船
海港變成死港,螺絲釘變成銹鐵……這都沒有什麼關係,
但願從「始」到「終」之間,一切都有發光的夢。
「發光的夢」代表葉笛對創作永遠不熄滅的熱情,雖然他十分清楚「時間」的催化作用,但他仍然堅持這個理想。從《落花時節:葉笛詩文集》精選的詩作與散文,我們可以了解葉笛對生命、時間、美與醜的種種思索,以及身為詩人的自我鑒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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