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由羽弦引領,看《翻進宜蘭座》如何詮釋「女性」與「國族認同」。
文/羽弦
綠色鐵皮遮著日治時期的老戲院,第一次看是在臺南的臺灣歷史博物館裡,他們復刻門面,把宜蘭座整個放進博物館常設展中展示。而真實尚存的老建築體,卻以鐵皮圍住不見天日。能夠在車站旁規劃一座幾米公園,何不也把宜蘭座,宜蘭的第一間電影院重整成為歷史景點?(頁66)。
以歷史為背景的小說無可避免呈現作者選擇的史觀以及敘事角度。故事開始自日治時期的臺灣宜蘭,結束於現代的日本瀨戶內海,主要角色是分別出生於1920年代及1990年代的兩對女孩,男性在其中則全然作為陪襯者,形成一充滿女性思考、詰問自身、地方與時代的非虛構書寫作品。這是作者詹雅晴的小說《翻進宜蘭座》,寫給家鄉宜蘭,也寫給時代。
即便臺灣已於2016年選舉出首位女總統,乍看平衡的社會,對於男女之間的刻板印象和隱性歧視仍時有所聞。例如衣著造型(男/女生就該有男/女生的樣子),例如感情觀(若男性交往多名女性往往被視為成功,女性則經常被貶為浪蕩、隨便,而不論男女的同性交往都會被視為異端),例如家庭責任(女生就該「嫁」個好人家,相夫教子),在在顯示長久以來,有許多傳統觀念的束縛仍未與時俱進。
「查某囝仔書讀那麼高要做什麼?會嫁不出去。」陳貞的父親要陳貞把這句翻成日本語給前來拜訪的佐藤老師聽。(頁45)
為什麼陳母不能說自己以女兒為傲,卻相信她能考取都是同學的幫助呢?總是要求謙虛,但謙虛過了頭,反而成為再往前一步的阻礙?(頁93)
原始女性原本就是太陽,是真正的人。但現在的女性卻是月亮,得依附他人而生,借助他人的光輝,才能閃現出像病人般蒼白面容的月亮。⋯⋯。難道美枝子永遠只能當掌上明珠,不能當阿嬤的金孫嗎?一出生的性別,就決定了在家庭中的地位嗎?(頁111-113)
做自己喜歡的研究計畫,但就是要面對一些社會的眼光。例如:「子盈,妳怎麼還在讀?」⋯⋯。有時候還能有更扯的,簡直要讓人不敢相信,21世紀的今天還有人會說:「女生書讀那麼多是要做什麼?」我耐著性子聽。但更令人難過的是,會說這句話的多是女性長輩,上一代受了較多的不公平,為何還要下一代延續呢?(頁162-163)
透過多位女性發聲,提出尖銳地反問。小說開頭,翻進戲院的角色陳貞更以直接行動展現對抗傳統的精神,提出不婚的想法,對於當時其他大部分順從命運的女性,無疑是遞上象徵拆穿真相的紅色藥丸——女性與男性、臺灣人沖繩人或日本人,為何不能受到平等的對待。
家境富裕的獨生女美枝子,和家境貧困的農家女資優生陳貞,能完成自己興趣學業的子盈,和被無盡工作埋沒的筱晴;四人各自面對自身的難題,相互交談、辯駁,最後做出決定。在短暫的時間線中,如同英國小說家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 1882-1941)提出女性建構「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之必要,過程充滿磨難,卻都是為了真正的自由。
小說另一部分主要議題則為「國族認同」。美國政治學者魯伯特・愛默生(Rupert Emerson, 1899-1979)於1960年出版的《From Empire to Nation: The Rise to Self-Assertion of Asian and African Peoples》一書中提到國族認同(National identity,又稱國家認同)的定義為:「一群感覺自己是一個國家的人」(a body of people who feel that they are a nation)。而在小說中,無論是臺灣人或日本人的國族認同,首先大多來自成長家庭,接著是接觸外部社會的環境影響。其中可再細分:男性/女性、長輩/同輩、殖民者/被殖民者、離家(鄉)者/返家(鄉)者等對比差異。
同樣身為臺灣人受到日本人的欺壓歧視,美枝子的父親因家境較好,曾到內地(日本)留學,選擇以完全融入的方式爭取認同,申請成為「國語家庭」,為女兒安排日本的相親對象;而陳貞的父親則「既不喜歡日本人,也不喜歡漢人。」(頁49)迫使陳貞提早面對自身的認同,在廟宇讀經班學習漢文經典,因而懷抱對祖國(中國大陸政權)的嚮往,對外說著日語,私下仍堅持以臺灣話溝通。小說末段,在前往瀨戶內海的船班上,陳貞、寬弘、寬旭、美枝子等角色展開對話,闡述自己的國族認同,再由曾赴上海擔任記者的一展提出臺灣人應跳脫受殖民者的思維,作自己的主人。彼時人們尚不知道,1945年8月日本將戰敗投降,1949年12月中華民國政權遷臺,轉瞬即變的國際局勢、新舊制度更替和文化衝突,對於臺灣島上的人民無疑是一次又一次重擊。最終,在高梨重德寫給美枝子的信件裡,表達了作者期望獲得的認同感。而這也是2021年當今臺灣在國際上努力尋求的認同感。
對我來說,妳不是本島人,妳一樣是日本人。但如果妳自覺是臺灣人,那我也會依照妳的意願這樣認定妳。⋯⋯。我不知道日本帝國會帶我們走向何方?當我乘著高梨家族的期待,前往婆羅洲,我看到當地人民的土地正被我們的資本行為侵蝕。我有著重重的矛盾。(頁169-170)
跳轉到現代,子盈和筱晴兩位離鄉就學和工作的宜蘭女孩,在相對平穩的社會環境成長,一方面尋求著自我認同,思索生活的樣貌,並嘗試實踐理想;一方面藉由返鄉行動重新認識、建立地方認同。兩者相互重疊,交錯出現推著角色們前進。「即使在宜蘭長大,但我怎麼也說不清楚宜蘭的樣子。」(頁165)在科技進步的今日,隨手點開智慧手機裡的Google Maps就能瞭然街道和店家位置,連鎖企業門市讓城鎮的風景趨於相似,卻又變動快速,一棟新建物就能改變記憶中習以為常的街景。一如英國人文地理學者朵琳・瑪西(Doreen Massey, 1944-2016)的著名論文〈全球地方感〉(A Global Sense of Place)中提及,地方是動態的過程,且無單一、獨特的認同和純粹本質,甚至充滿各種衝突,這些歷史積累而成的特殊性元素終將連結地方和更廣闊的世界,進而產生更多新的地方特殊性。
翻進富麗堂皇的宜蘭座的少女,彷彿選擇以一種反抗世俗的叛逆精神翻進時代洪流裡,活成一部電影,步出戲院時,回頭看見被鐵皮圍繞的廢棄建築,自己倒像個觀光客。但時間不曾停滯。所有返鄉的理由之中,我最喜歡的那一個,就是我們來打造屬於自己的故鄉吧。
參考書目:
張瑞芬/著,《臺灣當代女性散文史論》,麥田出版,2007年4月。
范銘如/著,《眾裡尋她:台灣女性小說縱論》,麥田出版,2008年8月。
Tim Cresswell/著,王志弘、徐苔玲/譯,《地方:記憶、想像與認同》(Place: A Short Introduction),群學出版,2006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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