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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藝術

【書評】軟化與照明──《游離其間:走向映像與文字的中際思域》

 上稿時間:2023/08/08   
撰稿人:蕭宇翔     編撰:蕭宇翔
【書評】軟化與照明──《游離其間:走向映像與文字的中際思域》

父與子,攝影與文字,相互撕扯、對視、理解以及治癒,藝術的碰撞彷彿救贖,療癒我們這些畫外人。

文 / 蕭宇翔

《游離其間》是知名詩人葉維廉,與其子,遊歷豐沛的攝影家葉灼所合著的一本攝影與詩文合集,書末兼錄詩人所作的中西比較藝術論文三帖,在體裁與精神上,可說是輝煌而蘊藉。

然而,本書真正的色調,實是「灰黃」的。葉灼的攝影一派天地昏聵,明明暗暗,大量的黑白對比,焦距模糊,即便有些作品是以彩照呈現,然而,被攝主體通常都隱身於背光的冥茫暗塊之中,一種無比憊懶的感覺。葉維廉說,那是彷彿在散亂中「揮發」了的連環風景。其實,我們細細端詳,也就知道這是現實世界中,肉眼可見的生活真貌──此話怎講?

葉灼的鏡頭所觸及之中國印象,是在塵土陰霾內隱身,浮沉,一步步變碎,又一點點堆高的「現代化中國」,是以商場的面積與塔尖的高度,作為枝幹,作為經緯,作為血管,不斷生長擴張的工業帝國。這樣的背景下,葉灼鏡頭所見的人民,的確長久居於陰影之中──樓蓋得太高了,生活空間太窄了,也因為舊時代的風景全數化為了一地斷瓦殘垣,朱色的大門緊閉,磚樓敗落,一掃而過後,架起了新大廈。其餘的瓦舍與巷弄,那裡曾是人們安身立命之所在,而今不堪雜亂與擁塞。人,一個又一個,都站到了漫漫長街上遊蕩,舉目都是建築,卻無一處可以棲居,拍拍身上的灰塵,轉身一走,遂漸消融在黑暗中。

按此,也呼應了書名的「游離」,與文論所提的「中際」,或者說是「中陰」也不為過。引用一段葉維廉的詩句可以表白心跡:

 一扇門打開了
所有其他的門一同消失

不見臉的臉
凝視一支
不明國籍的
尖銳的塔樓
尖刺著熟識的
古老的天空
所有的記憶都錯置
所有的記憶都錯失

「不明國籍的塔尖」在此帶著「針筒」的形象,在對「古老的天空」施打一劑又一劑的遺忘針,於是天空變得越來越灰,越來越暗,也就成了葉灼照片中,明度與彩度都極其低微的那一派淺灰,只見人事物的輪廓,甚至,連輪廓都要灰飛煙滅了。

學者李歐梵在書序中評論,他認為葉灼把握到了「時間感」、「歷史感」,而這種時間歷史感知,我認為,的確是可以從色調與構圖中來發現的,譬如葉灼的構圖大量採取「由下而上的仰角」拍攝,並常常在遠景中納入一龐然大物(多半是雄偉厚重的現代化建築),這樣一來,總有一種凡人置身於廣淼世界的卑小與滄桑之感,甚至灰黃的色調也給觀者起到一股風的動態與體感,畫中的一切,彷彿都在沙塵裡翻捲,肉身與皮層都給逐一刮破,吹散,解崩。在這種「歷史意識」之下,連鋼筋水泥都顯得短暫、易碎,這是葉灼攝影所體現的一大視覺扭力。

不同凡響的是,詩人葉維廉在全書後方所收的三帖論文,本該是為葉灼的攝影與自己的詩所站台、分析、辯護,然而,三帖文論其篇幅之長,論述之廣,大幅超出了本來的效能,突破了一本圖文集的框架,不只帶來知識的洗禮,也帶來了真正的悲劇洗滌作用。

如果說葉灼的攝影是揭露傷疤,那麼葉維廉的詩與論文便是對這傷口的清創、包紮、治癒。且先來看詩一首:

堅硬的金屬雕欄

記憶
滲入的光
軟化

在前面所述的「塔尖與針筒」對現實世界造成「記憶錯置」的同時,葉維廉將攝影比喻為「記憶之光」的照明,滲入了「金屬雕欄」,並將它「軟化」。

「雕欄」一詞使我們見證了詩人選詞之精準有力。〈虞美人〉詞有「雕欄玉砌應猶在」,李後主向我們昭示的,是一整個富麗長久的帝國,一瞬的消沉,崩塌,與幻滅,並將這一告別的心緒強力壓縮在「雕欄玉砌」這一具體可感的形象上,使讀者遐想翩翩。如今葉維廉選用「雕欄」所向我們昭示的,也正是一個古老世界的徹底崩塌與快速遺忘。

雕欄在現代是「金屬」的,堅硬而生冷。儘管如此,攝影,秉其「記憶」的天能與職責,依然可以「軟化」堅硬的鋼筋與水泥,「照明」底下的老歷史、老時間、老文明,舊物的塵皮一剝,宛然鮮亮,呼之欲出。

藝術家,雖然常在物質與精神上屬於「流亡狀態」的人,然而葉維廉不無迫切地辨識出,葉灼作為攝影家(一種旁觀的藝術)其內在心向始終是「介入」的,並且帶著「憂患意識」的,雖然它的表達策略卻是「游離」。

這看似矛盾,其實不然。

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曾說:「當編制性的社會愈超越個人,『lyric』藝術的狀態愈游離不定。」換言之,藝術性(lyric)的記憶絕非是編制性的、線性史觀的、意識形態的、大聲表態的。相反,它是瞬間的、活潑的、未變形的、自發自足的,有時就是斷裂的、錯位的、個性的、偶發的。它是一種細緻的經驗「本身」,而不需要經驗帶來任何「結論」。

按照葉維廉於論文中的說法,這種「lyric」的游離精神,構成了作品在表達時的力量,在德語中按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的說法叫作「Kraft」(氣、力),而美國意象派詩人龐德稱之為「energy flow」(氣動),而中國藝術的統攝性說法叫作「氣韻」。按照我的理解,或許可以概稱為意向性(Intentionality),藝術創作過程中,一種知覺的向心力(同時具有發散與聚合的特質),與龐德所說的漩渦(vortex)或有若合符節之處。

總而言之,在這種狀態下,行進中的時間軸(或者說進步主義的)迎來一次阻斷、中止,線性時間裡一切依序呈現的萬千物事也被打散,化為一盤「星座布列的態勢」(constellation),主體與客體的邊界消融,我們直接身處在星圖當中,這是一個心緒澄明的「此時此刻」,過往所有失落的瞬間都被贖回,如包圍而來的環形全景幻燈片,逐一向我們開啟,放送,湧現一個審美空間的縫隙。

這是救贖時刻,我們逃離了所有體制規範下的意義框限與價值綁定,終於,能夠自在地暈眩於豐富的不確定性之中,能夠有充分的餘裕,停留在神祕、疑惑、矛盾與悖論,而不急於弄清事實原委,繼而,獲得了一次不斷延長的呼吸,彷彿置之死地而後生。

一扇門關閉了,然而,所有其他的門一次性齊聲開啟。

這樣,我們作為畫外人,遙遙時空外的觀看者,彷彿也被軟化、被照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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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宇翔
桃園人。畢業於東華大學華文系,現就讀於北藝大文跨所。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中興湖文學獎、創世紀詩刊開卷詩獎、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國藝會創作補助等,2022年獲第八屆楊牧詩獎。出版詩集《人該如何燒錄黑暗》(雙囍:2022),獲後山文學年度新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