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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學的反思與進化──《借鏡西方與本來面目:從詩文評到文學批評》

中國文學的反思與進化──《借鏡西方與本來面目:從詩文評到文學批評》

現代學者認為現代的中國文學硏究應基於普遍統一的實即西方之文學觀念。本書對現代學術史上代表性的學者與論著作了個案分析,探討其如何借鑒西方學術硏究中國傳統,彰顯其對於當下及未來硏究的啟發意義。

文/徐志平

本書由八篇有關現代學術史的論文結集而成,書名來自其中兩篇──其中一篇是〈借鏡西方與本來面目:朱自清與中國文學批評的體系研究〉(第四章),另一篇則是〈舊傳統與新思潮:從詩文評到文學批評〉(第二章)。八篇中,除第一章外,其餘各篇都曾在學術期刊上發表,如果從發表年代來看,最早的一篇是〈文學觀念與文學批評史: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關於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的評論〉(2010年/收入本書第五章,章名改為〈文學觀念與文學批評史: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及評論〉),然後才是2011年發表的〈借鏡西方與本來面目:朱自清與中國文學批評的體系研究〉,而〈舊傳統與新思潮:從詩文評到文學批評〉則是2021年才發表。從書名看來,後兩篇在本書顯然具有核心地位,而中間竟然相隔有十年之久。

依據北京大學「學位論文列表」,張健教授是在1993年獲得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學位,論文題目為《清代詩學思潮的歷史演變進程》,1999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清代詩學研究》,是張少康教授寫的序。張少康在他和劉三富合著的《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發展史》的〈前言〉中曾提到:「北京大學張健博士也為我提供了研究《詩品》真偽的極為重要資料,並幫助我校對本書小樣。」 這篇〈前言〉撰寫於1995年4月,由此可知張健教授很早就接觸且可能已十分熟悉「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相關著作,不過正式針對前人撰寫的《中國文學批評史》進行評論則已經是十五年之後的事了。

本書的編排自有其脈絡,大抵前四章屬於綜合歸納的研究,後四章屬於分析比較的研究。前四章提供中國文學批評發生的時代意義和學術背景,討論中國傳統的詩文評如何走向具有普遍性(即西方、現代)的文學批評,對於閱讀後四章分別針對郭紹虞、羅根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以及錢鍾書〈中國文學小史序論〉、《宋詩選注》的評論自有幫助。然而,如果要了解作者對於「有關近代學術史」的研究思維及軌跡,先研讀最早發表的〈文學觀念與文學批評史: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及評論〉這一章,可能是不錯的選擇。

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並不是同類著作的第一部,朱自清說:「郭君的書出版前七年,已經有人寫過一本《中國文學批評史》。那似乎隨手掇拾而成,並非精心結撰。取材只是人所熟知的一些東西,說解也只是順文敷衍,毫無新意,所以不為人所重。」 朱自清沒有明說這本「不為人所重」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為何人所著,依據文中所說的「出版前七年」推斷,應是陳鍾凡所撰並於1927年由中華書局出版的中國第一部文學批評史著作(郭著上卷出版於1934年)。既然陳鍾凡所作「毫無新意」,所以朱自清肯定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算是開創之作,因為他的材料與方法都是自己的。」 張健教授選擇此一中國文學批評史的「開創之作」作為近代學術研究的第一步,是很具意義的,因為這本著作與當時的學術文化思潮密不可分。張教授的研究方法是「選擇30年代有代表性的四位學者的評論加以考察,試圖從一個角度進入當時的文化學術脈絡當中,重建此書與當時文學思潮的聯繫,展示當時不同立場的學者對於文學觀念與文學批評史著述諸方面問題的思考。」(頁166)

張教授所選擇的四位學者,分別是胡適、錢鍾書、朱自清和林庚。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最受朱自清肯定的部分是能夠用「隨時引證思想方面的事件」的方法為基本,「建立起全書的系統」。朱自清沒有明確說明他所謂「全書的系統」為何,但從他談論系統之前提到「這卷書所敘述的從周、秦到北宋,分期的理由見〈自序〉」 看來,他所指的系統就是郭書的分期,及其「分期的理由」。然而,郭書引起最多爭議的,恰恰是書中的分期,以及分期的理由。郭氏將文學觀念演變分為演進期(自周秦至南北朝)、復古期(自隋唐至北宋)、完成期(南宋以後)。 張教授指出:「郭氏三個階段劃分的背後,是其所持的基本文學觀念:其一是文學進化論,其二是純文學觀。他將二者結合起來,其所謂文學的進化就是從雜文學到純文學的進化。」(頁172)而郭氏的三階段說,以及從雜文學到純文學的進化觀,受到四位學者不同方面的批評。

由於郭氏認為文學演變的第二期「復古期」沒有往純文學發展,所以是「逆流」,胡適不主張純文學觀,認為唐宋古文家的復古不是逆流,而是演進的一種方式,這是胡適不滿意郭書的關鍵點;錢鍾書對於文學的進化觀有不同的看法,他提出「事實的」和「價值的」兩種進化,事實的進化指文學形式和內容的進步,價值的進化則是指作品的效果,也就是美感或動人的程度,在錢鍾書看來,文學的形式內容或許可能進化,但從美感和動人的程度看,後來的文學未必優於前人,所以他說:「『後來居上』這句話至少在價值論裡是難說的。」 錢氏主張文學的本質不在題材內容,而在於文學功用,即美感或動人程度,「純文學」或「雜文學」是針對題材內容說的,而郭氏預設了以「純文學」為目標的進化觀來定「順流」、「逆流」的標準自然是錢氏不能同意的;朱自清同意郭著「借鏡西方」來建立文學批評理論,但必須存其「本來面目」,而郭著對於來自西方(經由日本)的「純文學、雜文學二分法,用得最多」,這一點不為朱自清所認同,所以說「卻可商榷」 ;林庚的評論較為中性,是將郭著和羅根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做比較,張教授稱之為「比較性的評論」,林庚認為郭氏的史觀是「一元」的,而羅氏則是「多元」的,即郭氏持的是統一的文學觀(文學包含各種文體),羅氏則認為文學是分途發展的(詩是詩,文是文),從郭氏的史觀來看,唐宋無論詩文都是復古,而從羅氏的史觀看來,文由駢趨散,詩卻是由散趨駢,方向是相反的。(羅氏的史觀後來有改變,詳見本書第六章〈從分化的發展到綜合的體例:重讀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

以上只是綜合四位學者對於郭氏的分期及純文學、雜文學等觀點之評論的簡單統整,張教授的論文對於學者評論時的學術背景及郭氏的回應都有詳細的分梳。在本章最後,張教授提到:「以上四家對郭著的評論,使我們對郭著當時學術思潮之間的關係有了更深入的認識,而他們所爭辯的文學進化、純文學、雜文學、系統性,中西以及史觀等問題,已經超出郭著本身,對於文學批評研究來說具有普遍的意義。這些問題至今也還或明或暗地存在,他們的觀點至今也還有啟發性,值得進一步思考。」(頁211)而在這篇論文發表之後,隔年便有〈借鏡西方與本來面目:朱自清與中國文學批評的體系研究〉,兩年後又有〈從分化的發展到綜合的體例:重讀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再一年後是〈《中國文學小史序》與錢鍾書的文學觀〉,隔四年再發表〈純文學、雜文學觀念與中國文學批評史〉,又隔三年(2011)發表了最後兩篇,即〈舊傳統與新思潮:從詩文評到文學批評〉以及〈時代與格調之間:錢鍾書先生的《宋詩選注》〉。上列諸篇的主題都沒有離開〈文學觀念與文學批評史: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及評論〉這一篇的範圍,對照筆者上述對於四位學者評論郭著的內容的統整,可以發現,後來發表的各篇,正是張教授所說的「進一步思考」。筆者認為,從讀者的角度看來,讀了〈文學觀念與文學批評史: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及評論〉這一章,更能了解書中其他各章論題的重要性,例如關於「純文學」和「雜文學」的討論,乍看似乎有點瑣碎,其實對於中國文學批評史系統的建立有其關鍵意義。

如上所言,本書書名來自〈借鏡西方與本來面目:朱自清與中國文學批評的體系研究〉、〈舊傳統與新思潮:從詩文評到文學批評〉,此二章之重要性可知。而從書名也可以看出本書深受朱自清的影響,不僅「借鏡西方與本來面目」這句話來自朱自清的〈(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概況〉,「從詩文評到文學批評」的說法也是來自朱自清〈詩文評的發展〉一文。再者,本書開篇第一章〈現代精神與中國文學研究〉開宗明義謂:「本書研究中國詩文評從傳統學問轉化為現代的文學批評學科的過程。」其下即引朱自清〈詩文評的發展〉一文來揭示從「詩文評」到「文學批評」這一名稱變化的意義。而在〈舊傳統與新思潮:從詩文評到文學批評〉這一章,作者提到當年影響新文學家最重要的理論家莫爾頓的專書《文學的近代研究》,此書列出文學現代研究的三大基本特徵:文學的統一、歸納的觀察、進化的觀念。「由文學的統一觀念,確立文學的普遍性,打破文學的國家界限,文學的普遍性恰恰是新文學家主張輸入西洋文學的觀念基礎;歸納的觀察與文學進化的觀點正是新文學運動提倡的觀念。」(頁77)其中「文學的普遍性」也是朱自清一再強調的,他說:「我們對現代中國文學所用的評價標準,起初雖然是普遍的──其實是借用西方的──後來就漸漸用本國的傳統的。」 至於「文學進化」的觀點,如上所述觸及「雜文學」到「純文學」進化的問題,處理此一問題的第三章〈純文學、雜文學觀念與中國文學批評史〉的論述,也是從朱自清的兩篇文章〈評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卷〉、〈什麼是文學〉出發的。

在〈借鏡西方與本來面目:朱自清與中國文學批評的體系研究〉這一章,作者認為朱自清對於處理中西關係立場,是「既要『借鏡西方』,又不要忘『本來面目』」。這個立場受到胡適的影響,也與陳寅恪具有某種一致性,而陳寅恪的立場又可以追溯到王國維。至於錢鍾書反對強以西方文學門類比附中國文學,主張還其本來面目,「這種主張與朱自清也可以說是精神相通」(頁140)。可知「借鏡西方」與「本來面目」是當時學界共同面對的問題,作者借由朱自清所提出的三條原則作為梳理二者關係的方法,即:「將文學批評還給文學批評,將中國還給中國,將一時代還給一時代。」首先,用西方文學批評的觀念清算詩文評,把不符合文學批評的內容(例如軼事異聞)清除出去,此即是「將文學批評還給文學批評」,再把過去沒有受到充分注意的內容(例如文體論)拉進來,使中國文學批評的「面目」清楚顯現,從而將中國文學批評的獨立地位確立起來;其次,不能完全用西方的理論研究中國文學批評,例如音律說與對偶作法的問題,就是中國詩論特有的,必須「還給中國」;再者,中國文學批評有其本身的歷史脈絡,例如〈什麼是文學〉一文以為南朝的文筆(有韻為文,無韻為筆)之分,可以說是「詩的時代」,而宋代以後的文「以散文就是古文為主,而將駢文和辭賦附在其中,這可以說是散文的時代」 ,不同時代的文學觀不同,所以要「將一時代還給一時代」。

除了上面的三個原則外,本章還討論了批評架構(其實就是體系、框架,朱自清稱之為「間架」)的問題,結論是:「中國文學批評有自己的理論問題及內在邏輯,如果用西方的間架就是用西方的理論問題及框架來處理,就失去了中國文論的本來面目。」(頁152)本章最後,作者詳析了朱自清的《詩言志辨》和《中國文學批評研究講義》,這兩部著作體現了朱氏「借鏡西方」與「本來面目」結合的主張,也給學界留下了寶貴的遺產。

如果說〈文學觀念與文學批評史: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及評論〉是作者現代學術研究的起點,那麼2021年發表的〈舊傳統與新思潮:從詩文評到文學批評〉(第二章)便是具有總結性質的研究成果。本章論述當年學界如何以西方文學批評整理詩文評,從而使詩文評從傳統學問成為現代學術的過程和影響。首先討論了西方文學在中國的接受史,由於新文學需要學習西洋文學,而西洋文學有文學批評做嚮導,因此中國也需要文學批評,由於中國沒有正式的文學批評,只有詩文評,因此需要依西方的標準整理詩文評,才能使它成為現代意義的文學批評;其次討論的是西方文學批評的輸入以及中國文學批評基礎知識的問題,新文學家所推重之莫爾頓的《文學的近代研究》所列舉的現代文學研究的三大基本特徵已如前述,而梅光迪等學衡派所推崇的則為溫徹斯特《文學評論之原理》所提出的「情感、想像、思想、形式」四要素說,以及歷史的研究、傳記的或個人的研究、批評的或文學的研究法,另外本間久雄的《新文學概論》也影響極大;再者,在西方的文學批評輸入後,如何面對傳統的「國故」,在當時,無論新文學家或國粹派都不反對「借鏡西方」,只是目的不同,新文學家是用西方學問來彰顯傳統觀念的弊病,而國粹派則是用來「證明中學」,即肯定傳統學術的價值,但無論如何,以西方的科學方法整理國故已是許多學者共識,例如王伯祥運用文學進化論從歷史文獻目錄論證中國批評的產生與演化,鄭振鐸的〈中國文藝批評的發端〉梳理了先秦到魏晉時代的文學批評等;本章最後兩節,評論了第一部中國詩學專著──楊鴻烈的《中國詩學大綱》,以及第一部中國文學批評史──陳鍾凡的《中國文學批評史》。至此,作者幾乎完成所有早期中國文學批評史專著的評論工作,此所以筆者認為這一章具有總結意義。附帶一提,本章內容曾於2021年3月27日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暨中華語言文化中心聯合舉辦的「南大中華文學與文化」線上系列講座進行演講,講座中與評議人陳國球教授以及多位學者進行精彩對話,陳國球教授在評議中補充了西方文學批評的發展進程,他的補充對於認識中國文學批評的建立也很值得參考。(講座記要請參見「南洋中華文學與文化學報」)

張教授在本書前言中提及:「本書旨在揭示中國文學批評作為一門現代學科與現代文化及現代學術之關聯,探討其學科內部問題,並通過學術史尋求其對於未來研究的啟示。」本書內容已經對上述問題作出了詳細而深入的處理,至於「通過學術史尋求其對於未來研究的啟示」方面,不妨引用楊義的一段話來理解,楊義先生說:「一部學術史內蘊著一部彌足珍貴的學術方法開拓和嬗變的歷史。……『思想的過程』結晶出『過程的思想』,這種『過程的思想』可以通過某種可操作性的程序,開拓自己的道路,形成自己的成果。把這些『過程的思想』及其操作程序萃取出來,加以方法論的意義論定和功能規定,則可以在接觸新材料、新思想的時候,釋放出許多合理有效的學術思路。」 如上所言,本書對於早期有關「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相關著作幾乎都作了評論,作者仔細分析這些學術著作的「思想的過程」,並從中提取「過程的思想」及其操作程序,更與當年學人的評價對話,這些萃取所得的「思想」,以及學者之間、作者與前輩學者的精彩對話,正蘊含著作者所謂的「對於未來研究的啟示。」

誠如張教授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的講座結語所提示的,從1921年到現在已經百年,而當年學者所提出的問題依然存在。中國文學批評需要借鏡西方,而西方文學批評本身也一直在變化,我們是需要換不同的鏡子呢?還是自身可以努力達成現代化呢?此一問題,仍需要學界深思精研,庶幾「中國文學批評」有真正的成熟、獨立之日。

 

【註】
  張少康、劉三富《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發展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頁7。
  朱自清〈評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卷〉,《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台北:文復書店,未註出版日期,頁540。
  同上註。
  同上註。
  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台北:成偉出版社,未註出版日期,頁1-2。
  錢鍾書《人生的邊緣上》,《錢鍾書集》,北京:三聯書店,2019年,頁329。
  朱自清〈評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卷〉,《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頁541。
  朱自清〈詩文評的發展〉,《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台北:文復書店,未註出版日期,頁544。
  同上註,頁3。
  楊義《文學地圖與文化還原—從敘事學、詩學到諸子學》,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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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平
台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曾任嘉義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人文藝術學院院 長、嘉義大學教務長、主任秘書、副校長,現為嘉義大學中文系名譽教授,開 設「古典小說專題研究」、「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等課程。著有《清初前期 話本小說研究》、《五色石主人小說研究》、《明清小說敘事研究》、《中國 通俗小說探賾—從《金瓶梅》到鴛鴦蝴蝶派》等,編有《中國古典短篇小說選 注》、《文學概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