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勒的旋律像夏季銀河,
像一生獨自翱遊在漫漫星際的鴻鵠,夜未央。
人,無法飛翔,
卻能在湖畔、森林、草原、荒蕪,
或在地平線的某角落獨處時,
以聆聽橫渡隔閡,
人,如字展開一雙臂,
躺在大地,望著蒼穹,
大開心扉、大澈大悟,
心念與星辰般的音符緊緊地擁抱,
一曲又一曲撫慰人世間的流浪、惆悵、冷暖,
猶如天津四、織女星、牛郎星,星星相映,
讓我們知道,我們不是孤星。
在娛樂世界,人享受至多是五顆星的物質服務;
在馬勒世界,人享受的是百萬顆星的刻骨銘心。
讓我們跟著盧文雅的文字走入最難忘的馬勒世界。
文╱林彣鴻
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尚未解封的溽暑是適合在家中沉思的時刻,正逢晚秋的南非開普敦愛樂樂團(Cape Town Philharmonic Orchestra, CPO)在2021年五月舉行秋季線上音樂會(Autumn Cyber Symphonies Concert),臺灣時序恰逢進入農曆小滿,而此系列音樂會將馬勒(Gustav Mahler, 1860-1911)《呂克特之歌》(Rückert-Lieder)與充滿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Oidipous Tyrannos)深沉人類命運啟示錄的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 1833-1897)《E小調第四號交響曲》列為首場曲目,兩首曲目的創作皆與夏季時節有著密切關係,為思索的課題立下一個鮮明註腳;指揮家奎勒(Bernhard Gueller)與南非知名男中音William Berger以鮮明情感詮釋《呂克特之歌》中的〈我聞到一縷菩提樹的香味〉(Ich atmet' einen linden Duft!),讓我在夏天午雨後彷彿嗅到空氣中絲絲新綠和一抹禪意。而同年七月底在北半球的臺灣,呂紹嘉指揮國家交響樂團在《深刻·如歌》直播現場音樂會安排的曲目亦是餘韻情感濃烈的馬勒《升C小調第五號交響曲》與艾爾加(Edward Elgar, 1857-1934)的《序奏與快板》(Introduction and Allegro),在在療癒聽者於疫情中所受巨大衝擊的心靈。馬勒百年前種下音符和聲響,儘管物換星移,如今仍在全球各地遍地開花茁壯,聲音美學影響力屹立不搖,而其作品從當今動盪不安的年代回頭聽著,更發人深省,值得獲得世人更廣大迴響。
馬勒在音樂界的魅力到底從何而來?我們從臺灣音樂學者盧文雅2014年的《馬勒音樂中的世界觀意象》(Gustav Mahler: His Music and His World View)一書中或許便能一探究竟。作者以導聆式書寫帶領讀者踏進三項主題討論馬勒的人生觀,以及承襲舒曼(Robert Alexander Schumann, 1810-1856)、白遼士(Hector Louis Berlioz, 1803-1869)等人「自傳色彩」的創作觀:第一篇〈馬勒音樂中的直觀世界──悲觀與流浪〉、第二篇〈馬勒音樂中的對觀世界──自然與幽默〉及第三篇〈馬勒音樂中的「超越」世界〉。此書與臺灣一些介紹馬勒的書籍和文章不同之處在於以嚴謹學理、淺顯易懂、洗練字句的剖析,抽絲剝繭地帶領讀者探索馬勒創作基調中三個世界觀,試著拼湊出馬勒腦海中的想像境地。我們翻開這本書,慢慢咀嚼內容,便會發現人們所遭遇一切的日常與無常,生離死別與生態循環,馬勒的音樂其實都懂,並化作音符為現代世人最渴望、最真切、最同理的知音。
對剛踏入西洋古典樂之門者而言,作者以大量故事、層層脈絡考究,增添學術價值外的易讀性,去蕪存菁的書寫中橫生趣味,是馬勒作品的絕佳導聆指南,讀者就像親自品嚐馬勒所愛的奧地利傳統甜點杏桃糰子(Marillenknödel)般餘韻清揚濃烈,滿滿大地味道的驚奇。而對馬勒音樂愛好者來說,這本著作乃以饒富哲學性、歷史性觀點貫穿音樂學理,並分別參考Dover Publication與Philharmonie Partituren所出版的總譜重製譜例,曲調活生生如躍然紙上,別出心裁。再者,作者除了深度探討馬勒對世間所存在的喜悅、絕望與生死等體會,以及隔空反證《周易•繫辭》「天地之大德曰生」的涵義中,馬勒對大自然世界的由衷讚頌外,亦為「超越性」議題做出系統性與前瞻性兼具的梳理,為愛好者開啟多道理解馬勒作品更深邃、視野更宏大的一扇扇窗,當我們從書中字裡行間再次回味馬勒音樂的同時,不僅能有歷久彌新之感觸,更點悟我們笑看人生的意義。
生於世紀之交的馬勒音樂中常以「大自然聲響」(Naturlaut)尋思取材,他欣賞的俄羅斯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Mikhailovich Dostoevsky, 1821-1881)曾說過:「當大地生靈塗炭,我又怎麼能真正幸福?」這句話貫徹馬勒一生創作的核心價值與靈魂,說明了人所生活的環境與大自然世界相互共生的重要性。馬勒在譜曲期間鍾愛獨處,也把心思沉浸在自然沃土懷抱中,馬勒在奧地利碧藍如寶石的阿特湖(Attersee)譜曲《C小調第二號交響曲》與《D大調第三號交響曲》,在風景優美的卡林西亞邦(Kärnten)的沃爾特湖(Wörthersee)譜寫《G大調第四號交響曲》與《e小調第七號交響曲》,以及在義大利鍾靈毓秀群山環繞的多比亞科(Dobbiaco)湖區創作《D大調第九號交響曲》和《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等,與世相遺成為心湖流淌的節奏,心物合一凝塑成起落鳥鳴、深夜的喃喃低語、天籟春頌的泉湧樂思,作者在書中引領讀者細細重溫馬勒音樂中自然世界的情景交融。
仿鳥之頌:法國文藝復興時期作曲家雅內坎(Clément Janequin, 1485-1558)在〈小鳥之歌〉(Le Chant des oyseaus)以四聲部競速模擬鳥語的香頌,將夜鶯與布穀鳥玩樂聲仿現得維妙維肖,如旅人自在倘遊法國純樸鄉間風光。二十世紀法國作曲家梅湘(Olivier Messiaen, 1908-1992)的《鳥類圖誌》(Catalogue d’oiseaux)則是描繪法國各省份的十三種雀鳥,在現代樂的語彙中披上神祕薄紗,聆賞的趣味就藏在意料之外。而馬勒與前兩者大相逕庭,他的鳥鳴聲響是形而上的聲聲不息,馬勒《D大調第一號交響曲》第一樂章(蹣跚的慢板,如同大自然的聲音,Langsam, Schle-ppend Wie ein Naturlaut)以弦樂泛音連續輕奏數十小節A音掀開序幕,近似破曉時分的恬靜清爽,接續以單簧管吹奏出像是杜鵑鳴啼的音型,搭配像是軍營中的狩獵號的弱音器小號,彷彿構成冬去春來、萬物生靈與人文妙合的美麗景深畫面,而在該首交響曲最終樂章又再度出現第一樂章的大自然聲響,印證馬勒在音樂創作上「生命就是循環」始終如一的理念。每當我沁一曲這段樂章,再炙熱難耐的酷暑都能透心涼,也讓人不禁聯想到元曲大家馬致遠〈天淨沙‧秋思〉中「小橋流水人家」淡雅清麗的脫俗意境。
夜闌之聲:馬勒《D小調第三號交響曲》第四樂章以德國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1844-1900)《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中的〈午夜之歌〉(Mitternachtslied)為詞,透過減少配器與多呈現在高音域,低音大提琴D和弦空心五度聲響如綿延不絕的襯底,配上來回晃動五度音程大提琴聲部,大自然聲響營造空靈飄渺的更闌氛圍飄盪在D大調與d小調間,並瀰漫在空氣和融入人們呼吸的頻率之中;佐以長號吹奏出高音域的聲響,以及樂曲開頭以豎琴等樂器所使用的泛音奏法(Flageolett),這股千里回聲與人的情感在赤裸裸的星空下緊緊相連,人愈接近天空,心就愈澄淨,讓人深感「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一闋仙鄉之音與山光水色或許無法完全根治現實生活的病痛和辛勞,卻能紓解人生各階段的甘苦。
走出悲情,邁向新生:馬勒《大地之歌》的「大地」概念源自於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尼采對西方傳統二元世界觀提出批判,並要人以自己的意志面對現實,作為價值觀的根源,因此馬勒面臨的是沒有神明庇佑的「大地」,對生死別離感到無助與無奈,滿懷「悲落葉於勁秋」之情。這時馬勒受幾首唐詩的催化之下,頓悟更深層道理,也是《大地之歌》創生的開端。《大地之歌》的精神內涵則來自於漢斯貝格(Hans Bethge, 1876-1946)所翻譯的唐詩《中國笛》(Die Chinesische Floete)的啟示,大地是萬物根源,人生而立足於大地之中,生老病死、陰晴圓缺、四季更迭、花開花落,一切是自然萬物的循環,暫時和偶然終究過眼雲煙。浩瀚天地間,人又何必執著於患得患失,而庸人自擾呢?馬勒將中國的「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生命觀帶入《大地之歌》的創作哲思。此曲共六個樂章,以《中國笛》七首唐詩作為音樂中的歌詞,《大地之歌》前五首刻劃人生百態不同風景,從第一曲〈大地悲傷的飲酒歌〉(Das Trinklied vom Jammer der Erde)的人生悲苦命運、第二曲〈秋日寂人〉(Der Einsame im Herbst)描述寂寞者內心孤寂與找尋棲息之所的殷盼、第三曲〈青春〉(Von der Jugend)的意氣風發、第四曲〈美〉(Von der Schönheit)的熱情世界,以及到第五曲〈春日醉漢〉(Der Trunkene im Frühling)所描述半醉半醒的醉漢,而前五曲的一切感悟都在第六曲〈告別〉(Der Abschied)中得到澈澈底底的救贖和解脫。第六曲〈告別〉此曲摻揉孟浩然〈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與王維〈送別〉,並以王維〈送別〉為敘事骨幹,王維〈送別〉末四句是:「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其豐厚的樂思和情懷與莊子「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逍遙心境不謀而合。樂曲的最後在「永恆」(Ewig)以長音值緩緩出現,七次的幽迴復返,滌淨塵囂,引導我們悠遊在寧靜祥和、生生不已的天地樂土,這一幕幕水墨詩畫般的新世界就是馬勒所尋的真正夢田和家鄉。樂音至此,馬勒的「大地」已不再是尼采超人哲學中的現實人生,而是無止無盡循環的豁達自然,淬鍊出天人合一的境界,馬勒也隨著《大地之歌》永恆盪漾的旋律與過往的自己和解。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曾說:「獨處是與自己的靈魂會面」。
馬勒因獨處、透視際遇、沉澱心境,寫下一首首經典不朽之作。馬勒在有限的音樂之路走來,終其一生在探索,且以探索來度一生,他的創作不僅療癒自己的靈魂,更是療癒來自不同閱歷的人們,悲觀、飄泊、自然、幽默等人生體驗成為馬勒用音樂建構世界的光譜。如果有人問:在有限的青春歲月中何物能讓我們甘之如飴、問心無愧?音樂,或許是馬勒和許多音樂家心目中最篤定的答案,他的音符透視人類和觸碰靈魂的最深沉之處,即使生命將畫上休止符的那一刻,他仍想藉由最後鴻爪之作持續追問這些課題。馬勒的作品無疑是無國界概念的先聲,不僅深遠影響荀白克(Arnold Schönberg, 1874-1951)、貝爾格(Alban Maria Johannes Berg, 1885-1935)、魏本(Anton Friedrich Wilhelm von Webern, 1883-1945)的無調性音樂創作風格,而十二音列(Zwölftontechnik)亦在奧地利隨之竄起,在世界動盪不安的時代,馬勒音樂更是帶來無遠弗屆的良善和凝聚力。阿根廷指揮家巴倫波因(Daniel Barenboim)於2005年率領來自黎巴嫩、敘利亞、巴勒斯坦、伊朗、埃及等中東地區的西東合集管弦樂團(West–Eastern Divan Orchestra)樂手們在英國倫敦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Royal Albert Hall)精湛演出令人動容的馬勒《D大調第一號交響曲》即是一個雋永的例子,這場音樂會將馬勒該首作品澎湃洶湧的思緒詮釋淋漓盡致,巴倫波因和樂團掏心掏肺的演出,將馬勒故事內化為自身的領悟,圓熟飽滿情緒宛如套上柔滑絲絨般旋律的一記記鐵拳,拳拳到血肉,重重地命中我的心坎裡,至今仍難以忘懷。
部分讀者或許對馬勒音樂抱持題材嚴肅、旋律艱深的印象,不得其門而入,深怕迷茫在五線譜的迷宮中,筆者建議讀者們不妨可從馬勒自然聲響繚繞的《D大調第一號交響曲》、篇幅較短但玲瓏精妙的《G大調第四號交響曲》,以及因義大利電影《魂斷威尼斯》(Death in Venice)聲名大噪的《升C小調第五號交響曲》入門,在家中當背景音樂聆聽。馬勒作品的錄音版本眾如繁星,族繁不及備載,因指揮與演奏家的歷練、特質不同,同首曲目在最終演繹的結果也有所差異;閱讀盧文雅這本佳作同時,歡迎搭配筆者為您精心挑選與推薦在這次書評中提及曲目的錄音版本。最後,盧文雅對馬勒世界觀如稜鏡般的深度厚描,妙筆縷陳中毫不失想像力的廣度,大千世界豈是本文寥寥數語可道盡,我在此預留伏筆,其箇中深意,待您我一同徜徉書中一浪推一浪的美妙旋律和一畝接一畝的靜謐無際大地,讓我們跟隨作者和馬勒音樂羅盤的指引,去找尋屬於自己心靈深處的人間桃花源吧。
筆者所列的馬勒作品推薦聆聽演奏版本:
- 華爾特(Bruno Walter)1954年指揮紐約愛樂演奏馬勒《D大調第一號交響曲》。
- 萊因斯朵夫(Erich Leinsdorf)1962年指揮波士頓交響樂團演奏馬勒《D大調第一號交響曲》。
- 祖賓.梅塔(Zubin Mehta)1974年指揮以色列愛樂樂團演奏馬勒《D大調第一號交響曲》。
- 西耶瑞.費雪(Thierry Fischer)2014年指揮猶他交響樂團演奏馬勒《D大調第一號交響曲》。
- 阿巴多(Claudio Abbado)2003年指揮琉森音樂節慶管弦樂團演奏馬勒《C小調第二號交響曲》。
- 沙隆年(Esa-Pekka Salonen)1997年指揮洛杉磯愛樂樂團演奏馬勒《D小調第三號交響曲》。
- 梵志登(Jaap van Zweden)2015年指揮達拉斯交響樂團演奏馬勒《D小調第三號交響曲》。
- 克倫培勒(Otto Klemperer)1961年指揮愛樂管弦樂團演奏馬勒《G大調第四號交響曲》。
- 亞伯拉凡尼爾(Maurice Abravanel)1963年指揮猶他交響樂團演奏馬勒《G大調第四號交響曲》。
- 蕭提(Sir Georg Solti)1984年指揮芝加哥交響樂團演奏馬勒《G大調第四號交響曲》。
- 尤爾.列維(Yoel Levi)1998年指揮亞特蘭大交響樂團演奏馬勒《G大調第四號交響曲》。
- 簡文彬(Wen Pin Chien)2005年指揮國家交響樂團演奏馬勒《G大調第四號交響曲》(錄音自2005年1月9日「NSO發現馬勒系列五──被遺忘的天使」音樂會)。
- 巴畢羅里(Sir John Barbirolli)1969年指揮新愛樂管弦樂團演奏馬勒《升C小調第五號交響曲》。
- 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1987年指揮維也納愛樂樂團演奏馬勒《升C小調第五號交響曲》。
- 夏伊(Riccardo Chailly)1997年指揮荷蘭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演奏馬勒《升C小調第五號交響曲》。
- 鄧許泰特(Klaus Tennstedt)1993年指揮倫敦愛樂樂團演奏馬勒《e小調第七號交響曲》。
- 朱里尼(Carlo Maria Giulini)1977年指揮芝加哥交響樂團演奏馬勒《D大調第九號交響曲》。
- 阿巴多(Claudio Abbado)1999年指揮柏林愛樂樂團演奏馬勒《D大調第九號交響曲》。
- 鄭明勛(Chung Myung-whun)2013年指揮首爾市立交響樂團演奏馬勒《D大調第九號交響曲》。
- 克倫培勒(Otto Klemperer)1964年、1966年指揮愛樂暨新愛樂管弦樂團演奏馬勒《大地之歌》。
- 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1966年指揮維也納愛樂樂團演奏馬勒《大地之歌》。
- 朱里尼(Carlo Maria Giulini)1984年指揮柏林愛樂樂團演奏馬勒《大地之歌》。
- 水藍(Lan Shui)2005年指揮新加坡交響樂團演奏馬勒《大地之歌》(男高音莫華倫與女高音梁寧以粵語演唱)。
- 尤洛夫斯基(Vladimir Mikhailovich Jurowski)2018年指揮柏林廣播交響樂團演奏馬勒《大地之歌》。
- 余隆(Long Yu)2020年指揮上海交響樂團演奏馬勒、葉小鋼《大地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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