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在因緣際會下,翻到過世的外公所留下的手稿。起先,他還看不大懂內容,但當他加入學校的布袋戲社團,學習了臺文的書寫方式之後,終於明白外公寫下那些文字的意義和心情……。
國立臺灣文學館策畫出版的《阿公與我:認識母語文學的夏天》(以下簡稱《阿公與我》),由榮獲多項文學獎的傑出作家鄭若珣,與創作揚名海外書展、深受國內讀者喜愛的知名畫家周見信,以母語文學中的臺語文學為題,共同揮灑出這本精彩作品。書中附有延伸學習單、臺語朗讀影音檔QR code,讓讀者可藉由臺語朗讀領略讀臺灣文化之美。
本期邀請創作中也常用「臺語文(閩南語)」勾勒出最貼近日常生活的場景,鮮活呈現臺灣人「氣口」的資深少兒作家妍音,從這本繪本出發,細數往昔兒時故事......
(圖片來源:國立臺灣文學館/玉山社)
文/妍音(作家,兒童作文教師)
小時候,我一直都在距離之外看著,看著所有人所有事。
我在三月出生,說是初春乍暖還寒,但我感受到的是吹面不寒楊柳風,在臺中柳川畔,我愛極了那年歲。
我周遭熟悉的長輩以女性居多,爺爺和外公早在我的父母還沒結婚之前便已往生好些年,《阿公與我》一書中的阿文和阿公的互動,我不曾有過,但我有很多和查某阿祖、外婆的相處經驗。
大廳裡神桌上那尊神像,我說不清祂的尊號,我看著阿祖虔敬五體投地,看著父母拈香禮拜,我或許爬著或許學步或許已能追著姊姊,可我只是看著聽著,默默陶然在一種美妙的語調之中。
小宅院竹籬外的大石頭上坐著我,我睜睜看著,眼前流動的一切,有人有車人聲光影,流水一般。
那時我幾歲?三、四、五歲?其實我不確定我的年歲,但那樣的場景確實存在,否則我的記憶何以如此鮮明?
沒有人與我同在嗎?耳畔彷彿有歌仔戲的曲調。
弟弟是娃娃,在屋裡,阿祖看顧著;姊姊們上學去了,父親母親也前腳搭後腳的出門,忙著賺取生活所需。我一定是看著他們陸陸續續自我眼前走遠,然後包含了其他識與不識的鄰人及路人,所有川流的人事物,一點一滴淡出我的視力邊界。
所以,我曾經見過牛車,見過牛停著不走,趕牛的人揮著牛鞭抽著,牛卻使著性子依然不動如山,趕牛的人還在氣呼呼,牛兒卻是痾下一坨屎的放鬆了。趕牛的人從牛車上跳下,拿出掃帚和畚箕把一大坨牛屎掃進畚箕拋進了牛車,他再跳上前座大力拍了牛一下,牛又提起腳蹄向前走了。
彼時我年方幼小,隨著阿祖父母家人,我的學習會否牛性了?
我不曾細究,從那時到此時。
我甚至不曾理清,自我眼前流淌而過的人群,都是些什麼人?但我朦朧的記憶裡外婆來看過我,街坊鄰居婚嫁迎娶時,四處飛散咻咻不斷的鞭炮聲大大震懾了我,依稀記得右手拍著自己前胸,口裡喃喃著要自己「免驚免驚。」彼時緊抱著弟弟的阿祖必是在我耳畔輕輕說過:「免驚免驚,阿祖佇遮。」
阿祖是雨遮,儘管炮聲隆隆雨聲答答,有了阿祖說出我熟悉的語言,我放心微笑了。
西元一八八八年出生的阿祖,經歷過日本領臺階段,但她一生只說臺語,於是在戰後戒嚴不能公然使用方言的年代,關起門來我家是完完全全的臺語家庭。從小說臺語的我喜歡臺語音韻的美。
原來,我的小小世界一直建構著這份美麗光譜,我欣然接受,從不懷疑。
兒時化石一般端坐老宅竹籬外的大石上,靜靜側看眼前流轉的人事,然後我似乎也成了石頭,投映出不同時間的光影。
石頭上,我度過三月媽祖生日,坐著坐著,流轉了四季,春天三月又再度降臨人間。禮敬媽祖,媽祖出巡,都在三月,和暖的季候。依稀記得隨著阿祖寺廟裡拜佛拜媽祖,彷彿還聽見阿祖向堂上神佛祈求,「請保庇阮遮的孫仔乖巧好育飼。」
那個年歲裡,也曾隨著阿祖定在戲臺前,追著一齣齣歌仔戲,粉墨登場裡演繹著忠孝節義,記著《薛丁山與樊梨花》的唱詞:「……移山倒海好本領,只能立誓訂鴛盟……」小小年紀回家路上一路哼唱,阿祖劈頭罵了一句:「汝這狗聲乞食喉,哪有人臺頂做戲仔𠢕唱!」阿祖哪裡明白我純粹是想唱愛唱,好玩而已。不理會阿祖的判定,繼續哼著〈都馬調〉、〈乞食調……冷不防阿祖五斤錘敲下,「叫汝莫唱矣,汝煞愈刁工。」趕緊一手撫著頭,學著方才戲臺上聽來的走路調,哼著「緊來走啊咿啊咿,咿啊咿……」這個片段是不宜搭著《薛平貴與王寶釧》戲齣裡的「我身騎白馬走三關,改換素衣回中原……」哼唱,那完全不搭嘎,我是明白的。
到底是不同腳本不同角色不同演出,不能混為一談。
人生不也一樣?什麼人做什麼事說什麼話,別強迫別踰越。
寒冬裡,母親會帶著我們小孩去外婆那兒泡澡,洗著碎石子的方形浴池,氤氳水氣裡飄著母親的叮嚀:「較細膩咧,土跤滑滑,毋通跋倒。」外婆則是浴室外頻頻問著:「水有夠燒無?愛閣添柴無?」浴池裡的熱水瞬間流遍周身,暖活了心暖紅了臉,於是貪戀熱呼呼的池子,母親催著:「是咧洗金身嗎?好起來矣,無是會浸甲遛皮喔!」
母親常脫口而出便是一句經典,也常是這些醍醐灌頂之語,我等姊妹才會謹慎行事。母親說:「做人愛惜本份,無通閹雞欲趁鳳飛。」
那時,阿祖彷彿已傳承交了棒,我經常看見阿祖持著念珠神桌前念佛,一聲佛號撥一顆佛珠,其他紋絲不動,佛在她心中。一百零八顆佛珠撥過一遍便挪一根火柴棒,如此這般,整盒火柴棒都挪完後,一節功課才告完成。
側眼看見阿祖的定力,那無關天地無關人我無爭無求的堅持自修。而我石頭上的坐得住,無非是年紀小,無非是怕走丟,無非是怕挨罵,望阿祖莫及啊!
求學期間的我,跟著阿祖去蓮社去佛寺禮佛拜佛,臺語唱頌佛號,別有一番質樸情韻,一生只會一種語言的阿祖佛法中安住。我也幾度跟隨母親乘坐公車前往「媽祖宮」禮拜,日本教育體系裡成長,職場裡溝通無礙,可母親仍以居家慣用語言與媽祖對話,想來媽祖亦是深諳這種無華純美的語系,母親一生恆常記著祂的聖號。
老家早已不是我的家,竹籬與大石頭都沉到記憶裡。但我到底還在人生風景遊移,與許多人擦肩而過,也與祖祖輩輩同在。
多年來,我記著阿祖,記著外婆與母親。
以及耳濡目染下,母親的語言。
(圖片來源:國立臺灣文學館/玉山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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