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飛不過的鄉愁：繪本《從烏鴉洞起飛》

《從烏鴉洞起飛》描述外省新移民來到台灣後，建立新認同「新故鄉」的故事，由曾怡為讀者導讀此本題材沉重的繪本。

文／曾怡

　　「烏鴉洞在哪裡？烏鴉洞真的有烏鴉嗎？」

　　即便筆者已經成年，不是繪本童書鎖定的客群，看完《從烏鴉洞起飛》後，心中也浮現了一樣的疑問。有別於童書繪本的既定印象，沒有天馬行空的情節、五顏六色和浮想聯翩，這本《從烏鴉洞起飛》以土黃色、灰黑色為主調，乘載著的是沉甸甸的真實歷史。翻開繪本，灰黃色的天空跨頁中飛著一架飛機，看似有些落寞，即將飛往未知；飛機上的人們在戰亂之中被迫離開故鄉，表情惶惑，必須到遠方的小島暫時落腳。多年後的我們早已在時代變革中知曉他們的命運——他們是戰後新移民眷村圖景中的一隅，落腳之處則是台中清水的信義新村（現已列為清水眷村文化園區）。

　　而今是網路發達的資訊時代，上網搜尋「烏鴉洞」，可以得知書中烏鴉洞所指涉的是中國貴州省大方縣羊場壩鎮烏鴉洞，也就是中國第一航空發動機製造廠舊址。「航空發動機」是指主要用來產生拉力或推力使飛機前進的發動機設備，也就是我們所稱的飛機引擎，《從烏鴉洞起飛》則可愛地稱呼為「戰機的心臟」。

　　戰爭是非常殘酷的，戰爭恐怕不能以「可愛」來形容，不過毋庸置疑地，製造戰機心臟的貴州烏鴉洞，象徵著第二次世界大戰、國民政府的軍力與榮耀，而在國共內戰結束後，中國共產黨解放軍接管了航空發動機製造廠，網路上目前也可以瀏覽到解放軍在山洞中塗鴉的精神標語。烏鴉洞裡沒有烏鴉，有的是戰爭語境下的政治象徵與精神指標。

　　也因此，從內陸貴州來到台中信義新村，從深林山洞到濱海小鎮，《從烏鴉洞起飛》所描述的便是這群外省新移民來到台灣後，從殷殷期盼回到家鄉到逐漸認清事實重新認同「新故鄉」的離散敘事。

　　作為一本極具教育意義的繪本，本書不作誇張化的描繪，也不省略對史實的交代，反而平淡地將「降落傘」、「軍卡車」、「螺旋槳」等用詞和盤托出，也正是這種明媚的態度，讓筆者頗為讚賞，認為其面對曖昧的省籍關係、戰爭及政治，處理得簡單而有情，能夠教導孩子踏實地面對歷史。文化部的國家文化資產網上詳列了清水信義新村的來歷：「信義新村於1949年入住，屬於空軍第三供應處，接收日本石油公司宿舍做為眷舍使用，原住戶多為發動機製造廠及降落傘修製廠員工……」，在《從烏鴉洞起飛》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書中的人們與戰機的關係一直在演變。書中描寫到有一天，烏鴉洞居民們發現空軍的戰機也不再使用螺旋槳了，他們對自身的存在與認同出現斷裂，對於烏鴉洞的認同與榮耀，更是逐漸有了變化；又或者，書中來到清水的烏鴉洞孩子們將村外的小苗圃取名為「森林」，「森林」成為他們新的「秘密基地」，這個「秘密基地」是貴州烏鴉洞的延伸與時空位移？還是心靈層次的集體移情投射？都使得這本《從烏鴉洞起飛》不像表面所呈那般簡單，處處充滿作者細心佈局的痕跡。

　　本書作者Ballboss本身是一位跨界人才，有著劇場導演、插畫家、跨領域藝術家、策展人等身分，曾經與李安導演一同製作《少年PI的奇幻漂流》，又因其多年深耕劇場的背景，有著豐富的表演經驗……這些元素都潛移默化到他的插畫作品當中，使得他的作品別具一格，具有豐富的故事性及悠遠的人文況味，於2019、2022兩度入選波隆那插畫展，受到國際大獎的肯定。《從烏鴉洞起飛》是他獲獎之後甫出版的作品，而這樣相較嚴肅沉悶的故事，也在他的巧妙經營之下，顯得既簡單又無比複雜，樸拙中帶有機敏，緩調中佈滿溫馨。Ballboss出生台中大甲，本著地緣機緣，選擇隔壁城鎮清水信義新村的故事進行創作，從故事源頭烏鴉洞的傳說開始說起。讀者也在閱讀《從烏鴉洞起飛》、了解烏鴉洞的傳說之後，慢慢地能夠同理眷民的認同、榮耀與失落，忍不住一同思考和探問：怎麼樣算是「家鄉」？眷村村民的「家鄉」又在哪裡？我們和他們一樣都是大歷史下的小人物，面對風雨飄搖的未來，內心多有拉扯不甘，書中雖無過多著墨，卻也在Ballboss溫暖訴說的口吻中更顯清晰立體、有跡可循，引人無限深思。

　　閱讀《從烏鴉洞起飛》的過程中，讀者隨著繪作者Ballboss簡單的筆觸和角度，從國民政府遷台的軍人、工廠和家眷視角，將認同的紅磚牆慢慢砌上，並隨著時間更加堅固。一群受時代影響遷徙到台灣的離散之人，雖始終無法忘卻家鄉貴州的深山森林與石灰岩洞穴，眼前的稻田、溪流、撲面而來有些潮濕的海風，卻在歲月的洗禮中無聲溫柔地陪伴，記憶深處的烏鴉洞就這樣從一片深綠的景色逐漸淡化成灰黃色的回憶……來自烏鴉洞的人們，一路飛、奮力飛，就算飛不過鄉愁——就如同繪本背面書介上所述：「要起飛？還是更堅毅地著陸？」——這個難題，始終是他們緊掛心中的牽絆。而時間的浪潮簇擁他們前行，當降落傘撐開、著陸，他們在台中清水落腳，在海風與稻田之間深耕、茁壯，慢慢地，有機會再次展開羽翼；慢慢地，有機會再次起飛，飛向更高、更遠、更遼闊的未來與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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