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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權畫家陳武鎮專訪02】白色恐怖,黑色歷史,拖曳出晦暗記憶與濃重墨跡

 上稿時間:2019/10/14   
【人權畫家陳武鎮專訪02】白色恐怖,黑色歷史,拖曳出晦暗記憶與濃重墨跡

△陳武鎮(左)與妻子陳玉珠(右)。

陳武鎮位在台南的工作室裡擺滿了作品,他擅用各式媒材揮灑創意,有油畫、木頭雕塑、藝品彩繪等,每一件藝術品都傾注情感,充滿張力,讓人久久無法移開目光。屆齡七十的陳武鎮有著堅毅的眼神,回憶過往,白色是空無,是塗改與抹去,白色更是覆蓋著鮮血和墨漬的恐怖記憶。

一九七一年刑期服滿,陳武鎮出獄了,儘管身體恢復自由的狀態,他的心仍舊受困於另一種形式的囹圄。他不敢再進行創作,不敢放任藝術天份如脫韁野馬般自在發揮,畢竟年少時無意間透露出所思所想,已重重地挫折了他的生命。

大型木頭雕塑。△大型木頭雕塑。

被禁錮的畫筆 無法揮灑的青春

戒嚴期間,社會中普遍瀰漫「警總」監視的壓抑氛圍,身為藝術家的陳武鎮自然是敏感且敏銳的。其實許多受難畫家在出獄後,對於碰觸顏料都小心再三,例如歐陽文就曾經被警總詢問:「為什麼用紅色作畫?」陳武鎮擔任美勞老師,教導學生藝術創作,但就是不敢發表個人的作品。

曾經提心吊膽延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至一九八七年宣布解嚴,一九九二年修正《刑法》第一百條「內亂罪」,台灣政治提起腳步,邁往開放、民主的走向,陳武鎮才開始將獄中的經驗和感受轉化為藝術能量。他著手創作油畫「無言」系列,剛好學生都是六年級的孩子,適逢叛逆與憂鬱的十二歲,心中填滿了全世界都和自己過不去的憤怒,一如少年維特的煩惱。於是,陳武鎮讓班級裡被排擠或受罷凌的學生坐在講台的椅子上,擔任素描的模特兒,把青春期的稜角抹在畫紙上,從繪畫中探討社會不公、人生無奈。

陳武鎮油畫「無言」系列。
△陳武鎮油畫「無言」系列。

2002年首次參加海洋文教基金會主辦的二二八美展,以畫作的「無言」中,靜坐中的男孩或女孩呈現他想表達的感受。2003年陳武鎮以一幅犯人在押房氣窗下沉思的畫作參展,同年另一件作品是人偶頭的陶藝,各式各樣扭曲呼喊的十四個人偶頭泥塑,周遭則是密佈生鏽的長鐵釘,意喻受難者的遭遇。

主題創作 以藝術詮釋受難者苦痛

美展結束後陳武鎮仍意猶未盡,2004年自教職崗位退休,開始嘗試創作人權作品,展開「政治犯」系列,隔年出版《夢回泰源》──也是第一本政府出版品。陳武鎮經歷過人權迫害和監禁,打算以不同於一般人的體驗和見識,將感受力化為創作的驅動力,用餘生將其他政治受難者遭受的酷刑畫出來,以畫筆讓世人知曉過往的暗黑歷史。原本定名為「政治犯」系列,在畫冊出版、各地展覽策畫的過程中,旁人多建議使用更柔性、不那麼敏感的「夢回泰源」。「我對這件事情稍微有挫折感,我認為直接用政治犯做標題很好。」陳武鎮透露出些許遺憾,也感慨雖解嚴了,多少人心中猶有小警總的存在。

他的酷刑素材皆來自其他政治受難者的描述,藝術工作者的感性面向讓他決定不談理論數據或嚴謹考證,單純以感覺和想像來呈現作品。描繪的第一位政治犯是曾於獄中同牢房的郭振純,郭振純話不多,卻不藏私的教導陳武鎮日文,瘦得前胸貼後背的模樣讓陳武鎮印象深刻。「 螞蟻上樹」「 裝麻袋丟愛河」的酷刑,都是郭振純的親身經歷。

與郭振純時隔二十七年再次重逢亦是機緣巧合。一九九六年第三屆國民大會代表選舉,同為曾關押在泰源監獄、時為《民眾日報》記者的高金郎,有意參選角逐國大代表。人在國外的郭振純聽聞此事,義不容辭回國贊助二十萬支持,《民眾日報》的報導並不大,但卻讓陳武鎮再次接獲獄友郭振純消息。由於相當感念他當年的照顧,陳武鎮立刻放下畫室工作,動身前往競選辦公室,也終於再次聯絡上郭振純。

陳武鎮以擅長的油畫手法進行大量人權作品,他會刻意在畫作中放大刑求部位,讓觀者體會畫中人物的傷痛。除了《夢回泰源》應太座要求而附有文字,其他系列都沒有搭配的敘述。他相信好的視覺作品不需要文字說明,若圖像不足以表現出創作者的思緒,則表示傳達能力不夠,視覺作品是失敗的。

然而陳武鎮文筆極佳,《夢回泰源》裡的每一篇文章,對政治犯的一些描述,也著實感動了許多人。 

每每從事沉重的題材,都是揭開過往的瘡疤,讓陳武鎮浸溺於灰暗的情緒。二〇〇五年「政治犯」系列、二〇〇六年「虛擬巨惡」系列、二〇〇七年「火燒島狂想曲」系列、二〇〇九年「風中的名字」系列,至二〇一〇年「判決書」系列,陳武鎮的作品愈來愈精采豐富,幾乎每年都推出一個以上的系列,隨後「消失的家人系列」、「刑求系列」、「爪與牙系列」、「歸鄉系列」、「陰影系列」、「傭兵系列」、「自焚系列」、「台灣牛系列」、「家屬系列」……等作品於焉誕生。

陳武鎮油畫作品集。

△油畫作品集。

思想的禁錮被拔除以後,坐政治黑牢的所見所聞猶如火山爆發不斷湧現,不僅風格趨於壓迫,作品呈現的尺寸也愈畫愈大。例如展現獄中扭曲驚恐神情的「虛擬巨惡」系列,色彩強烈且筆觸粗獷,甚至出現二百四十公分的畫幅。以沉鬱色調的綠島為景,半空中書寫著密密麻麻受難者姓名的「風中的名字」系列,彷彿無窮無盡接續連綿的名字看似輕盈飄浮,實則下筆凝重,像是咒語,又像無聲的抗議。而拼貼蔣介石「此人槍決可也」判決文的「判決書」系列,把拷貝下來的批文融入了油畫之中,亦讓人深受震撼。

由於太過投入創作之中,使得陳武鎮經常再次深陷於悲傷的情緒,所以每幅作品的工時不能太長,完成後就得到郊外寫生散心,避免自己在瀕臨崩潰的邊緣徘徊。「畫台灣的風景,可以療癒畫台灣的人權歷史時內心的沉痛。」陳武鎮把廂型車改變成旅行寫生專車,夫妻倆大約每兩週出門一趟,以相知相惜的夫妻情感經營平穩的退休生活,平衡顛沛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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