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包含黨國體制下的法律體系、社會控制、軍事審判、刑罰執行空間的演變、白色恐怖史蹟點、臺灣省工委會、「外省」軍人的白色恐怖、原住民族案件、馬祖的白色恐怖、臺灣獨立運動、民主化運動等主題。
文/楊劭楷
◎緒論◎
智利作家羅貝托・波拉尼奧(Roberto Bolaño, 1953-2003),在小說《護身符》(Amuleto, 1999)中,書寫墨西哥1968年的特拉特洛爾科事件(Tlatelolco massacre)。在這場政府軍警對抗爭民眾的鎮壓中,軍警除了壓制民眾聚集的廣場造成死傷外,更攻擊抗爭學生所在的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校門,並占領校園,甚至驅逐、任意毆打與逮捕學生。
波拉尼奧以詩人奧克西里奧(Auxilio Lacouture)的視角,描寫了軍警占領校園的那刻:「於是,我登上廁所裡唯一的窗台,朝外望去,我看見有個大兵向遠方走去。我看見一輛坦克的輪廓或者黑影……我明白我自己應該做什麼。我知道。我知道應該反抗,於是,我在女廁的磁磚地上坐下,利用最後一點亮光再閱讀幾首佩德羅的詩歌。隨後,合上詩集,閉上眼睛對自己說:奧克西里奧,你這個烏拉圭女公民,拉美人、詩人,反抗吧。」
但人們應如何反抗?後之來者自然已無從改變過去,但從歷史的後見之明來看,當人們越理解過去的真相,越能確保未來不再發生。從此角度,我認為波拉尼奧筆下的詩人,不斷傳述她所見證的歷史現場,並讓事件真相對大眾彰顯的行為,便是一種跨越時空的反抗。
把視線移回臺灣,這種跨越時空的反抗,與《永遠不再:臺灣威權體制下的壓迫與抵抗》(下稱《永遠不再》)一書的內容正好相互呼應。《永遠不再》所呈現的過往臺灣白色恐怖及威權制度、如何對人民進行監控的「壓迫史」;以及從歷史脈絡中,理解人們如何反抗體制、如何看待自身行動的「抵抗史」,都能看成是擁有後見之明的我們,從時間與空間定位威權體制,並理解過去、面向未來的「反抗」。
◎壓迫與反抗:讓歷史被看見◎
《永遠不再》一書,是配合「白色恐怖歷史現場——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主題展」的出版書籍,目的是提供觀展者,關於白色恐怖及威權體制歷史更多脈絡性的知識,本書由不同專業作者的書寫所組成,藉由不同的視角,審視白色恐怖記憶及人權侵害的歷史,並以兩條軸線組成:壓迫與反抗。
第一部分是「壓迫」,意在呈現威權政府體制性運作的面貌。讀者除了可以從本書得到對黨國體制(法律體制和社會控制)還有軍事審判對人權侵害的制度性理解外,也應會對臺灣現存的不義遺址,如馬場町、安康接待室等「空間」更有所感。對於這類刑罰執行、刑求逼供等白色恐怖遺跡,人們除了客觀地理解發生什麼事、如何發生外,更能主觀地「想像」自己身歷其境,並深掘歷史現場所隱藏的不安和痛苦。從制度、時間與空間來理解威權體制下的壓迫,本書提供了威權政府運作體制之基本框架。
第二部分則是「抵抗」,即提供讀者更多關於反抗體制而受難、追求自由的歷史脈絡。如外省軍人、50年代的左翼運動、金馬地區的受難與抵抗者、追求自由民主的運動事件等等。
與其他既有討論白色恐怖書籍較不同的是,本書特別重視較少出現於公眾視野的族群。這些在臺灣的白色恐怖書寫中較為「缺席」的他者,他們所經歷的白色恐怖歷史之所以特別需要關注,是因為透過揭示異質、多元的受難經驗,更可以呈現既往許多關於白色恐怖的二元(如外省與本省)對立討論,仍然只是針對歷史較扁平的理解。而真正的壓迫與白色恐怖歷史,反映的是真實而複雜的人性:人如何被制度給重製、壓碎、甚至成為幫兇。
正如曾任國家人權博物館館長的陳俊宏教授於本書推薦序所說:「當年威權統治對人權的侵害,是不分族群、性別與統獨意識形態……透過公開說故事的過程,不僅傳達受難者的創傷經驗,更意味著這些在過去獨裁政權要求噤聲與失語的人,如今藉由官方認可的過程,他們個人的主觀經驗獲得正式承認而有正當性。」透過見證與再現(如本書、前人所做出的貢獻),對讀者而言,能夠認識白色恐怖更全面的圖像;對受難者而言,則可以重新建構自我意義以及他們與國家的關係。
《永遠不再》透過提供讀者「壓迫史」與「抵抗史」的脈絡,為臺灣過去(獨裁政權)和未來(民主)提供一座連結的橋梁(轉型正義),藉由更多真相來刻畫民主的前景。
本文自然無法全盤提供各篇作者們的精彩討論,僅將閱讀的樂趣留給讀者。在剩餘的篇幅中,僅提出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 1906-1975)的思想,提出「真相」對於反抗的重要性。
◎極權主義的恐怖:捍衛思考與真相◎
漢娜‧鄂蘭認為,在納粹這樣的極權主義出現前,人類歷史上的暴政只能藉由把人孤立來摧毀其參與的政治行動,但暴政並無法澈底隔絕人與人間的所有連結,也無法觸及個人內心思考的「私人空間」;而極權主義相反,它藉由強制灌輸意識形態,摧毀了人與人之間的基本關係、人與現實的基本連結。從這角度來看,極權主義的恐怖統治在於──極權主義意識形態並不會為個人思考、私人空間留下任何可能,而是讓人體會到「立基於完全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經驗」之失根感,而這是人類先前並沒有體會過(也無法想像)的「絕望經驗」。
對鄂蘭而言,極權主義的恐怖手段並不只用於統治,更用於謊言、意識形態的經營;在極權主義之下,真相被扭曲、謊言成為常態,人們無從表達和辯論真實,這樣的意識形態摧毀了「個人思考的空間」,而當人們停止(或無法)思考時,自然便無法反抗,又或者無法察覺體制的不正義。
如此一來,真相就有其對個人、對集體的重要性。在威權體制、不義政權的運作當下,「真相」是對個人而言,保留思考可能、察覺不義的武器,並讓人不致完全失根;而在事件過後,真相能讓人明瞭,時過不一定境遷,對歷史的粉飾太平並不是對壓迫進行反抗,而是對壓迫視而不見,僅有當人們對歷史真相真正充分了解並指認不義後,才能真正地得到後見之「明」:照亮歷史不為人知的一面。藉由這樣的指認,才能進一步確保,這類的事件「永遠不再」。
◎結語◎
回到本文開頭的《護身符》一書,詩人奧克西里奧在目睹軍警進入校園、驅逐學生後,成為校園裡唯一的「人」,在這樣的隔絕中,她仍嘗試著思考(如鄂蘭所說的)。波拉尼奧如此書寫:「接著,我開始思考自己的過去,就像現在思考過去那樣,接著,回溯從前的日子,那稜形體在追憶的空間裡絕望地破碎了,那些破碎的映像從湖底浮上水面,那個無論陽光或是月光都照耀不到的可憐湖底。」
本文認為,這正是作家對真相、對抵抗的隱喻:無論是多麽陰暗、陽光或月光都照耀不到的白色恐怖湖底,即便是如此破碎的真相,仍然能夠讓人保留一絲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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